二月初四 未时
沈括与故人怀丙对坐慨叹,半晌竟无话。
外面有一人急匆匆走来。
“怀良师傅,且放下杯,我正有急事找你,有个戳子等着您加急……”
来人中等身材,长得肥大白净,衣着阔绰体面,看上去非富即贵。
“裴大郎您卖出的假画又是被人看出破绽来了?”
“大师傅又说笑,假不假,买家自然都是知道的,只是……”那富商摸样的赶紧过来,看到沈括还陪笑点了点头,“只是这回碰见个难缠的硬点子故意刁难?”
“这次又怎么刁难你了。你的伙计没用扫帚把他轰出去?”怀良醉眼迷离道。
“这次轰不得了,是个有些来路的。”
“有来路?何等来路能高得过裴大郎手眼的?”
“不说笑,却是个有不好惹的夯货。”
“哪幅假画被看破了啊?”
“还不是那幅李后主的《千里河山图》,分明卖出去银货两讫,谁知那买家返回,非要说不真,原价买回也不行,就是想要讹我一笔。”
“这种假托前人的伪作,汴京城里满大街都是,也无非妓院酒肆买去挂了附庸些风雅,有什么真不真的?”
“可是我们裴记的集粹画阁毕竟有个‘比古乱真’的虚名嘛。不单说画阁,还有集萃文社、谜社、也是京城里宗亲贵胄、文人雅士多聚会的地方,招牌也还算响亮,总不能由他颠倒胡说污了名声?”
边上沈括突然想起,今天自己还有刻假章的正事儿,不过现在不急了,也是没想到传闻中作假高手正是自己心中偶像。
“就是说,那厮其实不是嫌弃你卖出那幅画不真,而是不够‘乱真’?”
“正是,正是,嘿嘿,总算说明白了。”
“哼,你便不说实话,我看你急匆匆来,必不是为了虚名,你一个做假画的,什么时候贪慕过虚名?”
“实则是这么回事。前几日,那结巴驸马李纬不知道吃了什么闲屁,跑到我店里看上这幅画,起初爱不释手便买走了。不知什么变故,今天又返回非说不真,说他在宫里见了后主的画,画上有南唐内府的印在题拔前面。”
“原来是驸马来闹事?”怀良似清醒了几分,“果然是个有些来路的。他便也是内行,自是当假画买的,如何又来闹事?你怎的说?”
“此事还有些故事,我听宫里黄门说这结巴常收集些稀罕字画送进宫讨公主喜欢,得不到真迹或财力不济时也夹藏些伪作,我们画阁自然是京城里仿古第一,乱真无双。即使有些考据不周的瑕疵,公主十三四岁自然也是看不懂的。他在我这里买此类画,也不是一回。公主爱周舫他便求周舫的画,爱张萱就来买张萱的。这些前朝大家的画哪儿那么容易弄到,是真是假大家心里清楚,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好一片痴心,也是着了相。”
“最近公主又爱上后主的画,他便想要未收入内府流于民间的后主书画。”
“后主以词曲闻名,未听说书画专精。”
“这确也让做伪有些空子,不似那些大家的画作,见过的人多,什么题拔、落款、签章、尺寸、破损都有所载,容易被看破。”
“然而还是被看破了?”
“公主身边确有高人啊,看出少了一枚内府印章。反正就是给了这大头结巴一个难堪。他受了气便带着人到我这里撒这邪火,说我们画阁不配称乱真二字,要拆了我家招牌。”
“说的倒也没错。先拆了让他消消气,明天再装上也不迟嘛。”
“嘿嘿,师傅说笑了。拆招牌的事,自不能由着他闹,当时我便说要那枚印容易,咱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怕盖上了被用心不良的拿去当真品骗别人,所以故意留白,这便是我们这行的规矩。:乱真而又不全真。”
“你也真敢胡说。他又怎么说。”
“那呆子一急就结巴,他说,若……若……是有就补盖上,他晚上来看……看……看时,有九分真,便算了,若没……没……没有,还是要拆我的招牌。你看看,公主还未过门,这驸马就嚣张成什么样?若不是看在他是官家外甥,非拉他去开封府,出首他个乱言谤毁之罪。”
“你也知他是官家外甥?还说那些欺心的大话,如今又当如何?”
“这不,来找您了吗?”
“我也未见过那内府印鉴,如何替你作假?”
“我带着呢。为了这口气,我托宫里人带出一本后主真本的《瑞鹤雪村图》,上面就有这方印。”
说着他鬼鬼祟祟从怀中取出一卷画来,就在桌子上展开。沈括与怀良一起观看,却是一幅山水长卷,画的是沈括熟悉的寒冬时节的江南村庄。
“这可是真品,从宫里只借出半日也欠了不少人情。”
“你平日都是从宫里借出真品来作伪吧?”
怀良一边问,一边从头至尾看完全卷,未见李煜署名,只在提拔上留下钟隐笔三字,前面还有十来枚印章,其中就有集贤殿书院印这枚篆体内府章,看上去这枚印有些磨损,边角不甚清晰。
“后主山水虽不比词曲,却也不俗啊。”和尚慨叹道。
“这便是‘金图书’?”
边上沈括惊道。
“公子知道这枚印来历?”裴掌柜惊喜道。
“我为家父整理过顾闳中的笔记,故而知道一些,江南府库之中书画至多,后主常用印有‘建业文房之印’、‘内合同印’、‘集贤殿书院印’,言唯此印以黄金为之,故谓之‘金图书’。诸书画中,时有后主题跋,然而不具真名,凡留钟隐笔三字皆为真迹。此章必与钟隐笔三字同出。”
怀良低头再看,果然这枚印就在钟隐笔三字正上。
“我说这印的字体瘦削苍劲,边角凌厉,原来是枚金印。”怀良仔细观看印章。边上那位裴姓商人则观察怀良表情,心中忐忑地看着有没有门。
“我便能做这一方印,今天也来不及啊。”
“不必一方玉石整印,方便印也行,能容我糊弄过那个结巴就行,我按全印付钱。”
裴掌柜说的话,沈括听不太懂了,显然是他和怀良合作的什么黑话。
“玉石太润没有这么凌厉的边角……小乙,去老张那里拿一个萝卜来,脆生些少茎的。”
“好嘞!”
小乙飞奔出去,怀良继续观摩那方印,然后取过笔来也不蘸墨,只在画上那枚印上比比划划。
片刻小乙取来萝卜。怀良便起身不再看那幅画,从炉灶变取过一个木盒打开了都是各种刻刀。他飞快切掉萝卜上多余部分,留下中间方芯,开始刻画。这边小乙已然开始磨墨显然对怀良的速度十分有信心。
却见怀良手上翻飞,只有片刻,那枚萝卜章便刻好。这边小乙墨也研成,他便蘸墨在一张废纸上按下,提起时竟然与原画上的印一般无二(至少沈括已然看不出区别了)。怀良再用一把如缝衣针般小刀在图章上细修,再试印后,边上裴掌柜长舒了一口气,显然成了。
“老裴,你可得快,免得失了水,可就走样了。”
“放心吧。”
裴掌柜飞快将那卷画收进怀中,然后捧着那方萝卜印飞奔而去,在桌子上留下两吊钱。
“师傅手艺了得。”沈括得空恭维道,这确实是他真心话。
“可惜,可惜。”
“可惜?”
“可惜李后主大才却未能安邦,也未得善终。”
“怀良师傅,其实我这次来,原本也另有一个原因,就是赴京路上丢失了印章。”
“嗨,这好办,小乙再去取一个萝卜来。”
“不不不,我不能用那萝卜章,须玉石刻制。”
“哦,用的可急?”
“两三日内便要。”
“那两日便可。”
“多谢师傅,实则我这次不止丢了印章,盘缠也丢了,所以不能留下定钱……”
“我还能不信公子?两日后便来取。”
“此外,还有一桩不情之请,不知……”
“不必客套,爽利些都说了吧。”
“此次,我这桩公干……”他心里盘算着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以我的看法,或许有些机关需要参透,少不了要请教师傅。”
“哈哈哈,这便找对人了,我最喜爱怪异高深之事,有难解之处,便来找我。”
“谢师傅。”
“不必!你来,我便高兴,也陪我聊聊天。”怀良摇了摇手。
沈括起身留下一封自己寄给杨惟德的信,上面便有一枚印章,然后告辞了怀良和尚。怀良这边也有人上门买肉,他也不送,沈括自己往回赶。
一路上便感慨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当年潇洒俊朗和尚如今却变成如此落寞。想的多了,难免有些惆怅便在华灯初上的街上多逛了一会儿。
回到杨惟德府时,天已然黑了,却听到对面黑漆漆院门外有人砸门。天色太暗看不清那人,但是听砸门力道很大,显然砸门人心情不佳。
门吱呀一声打开。
“我儿回来了?可曾拆了那裴家画廊的招牌?”一名老妇气呼呼问道。
“我的娘诶……拆……拆什么拆……”一个略结巴的声音回答道,“那裴大朗也有些……通天的手眼,竟然补了那枚印,与我前日……在宫中所见……竟无差别?早有这印却不盖上,害我……被公主身边那千刀……万……万剐的梁坏极看破……”
“我便说那阉货最坏,我儿拿画给公主看,是真是伪关他什么事?”
“原本想要……想要讨巧,却被看破手脚……苦也……何时……舅舅与我做主。”
话未说完门重重关上,沈括猜想,大概是那倒霉驸马和他老母对话。大致和裴掌柜的故事对上了,也是一片痴心换来羞辱。沈括心中暗暗有些同情这位驸马。
他回到杨府又翻看了一会儿三十年前的帽妖记录,也想不通原理,于是坦然睡着了。
他回到杨府又翻看了一会儿三十年前的帽妖记录,当时负责调查的正是杨惟德的父亲。他也曾绘制了一些图纸,就夹杂在簿册里,然而同样是没得到定论。外形上与现今出现的几乎一模一样。文字描述为:“帽妖多现于戌、子、丑,未见三光时,悬于半空,形如范阳笠,云烟缭绕。每现,只略高于矮墙,未见飞升而径直走……”
从当时记录看,这个东西都是夜间出没,悬浮在两三丈高度,还都是“径直走”。有理由相信,相隔三十年,目击者看到的是一回事。是有心人“重现”了这个东西,可见这个东西是可以复制出来的。但是杨老先生也想不通原理,于是归结为幽冥。
沈括此刻也想不通原理,于是倒在枕头上坦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