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
坐在马车上,阿瑶有些出神。
其实仔细算起来,她同沈意行已经有整整半年没有见面了。
这半年又发生了很多事情,阿瑶看着眼前面色温和的黑衣青年,心里竟然有了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拂冬被外头的人悄无声息地拦下了,马车上只有两个人,中间置着一个小几,角落里放着冰块。
男人看她一会,给她倒茶。
窗帘里透出暗色的光,照得沈意行的面容越发俊朗。
沈意行从小就生得好,在一众少年里头,他一直都有一种如雪般的质感,高大又俊秀,叫人一眼就能看见他。
如今他是手握重权的沈世子,掀掀眼皮就有人围着点头哈腰,反倒很少有人关注他的样貌了。
见阿瑶不说话,也不饮茶,她今日赴宴,打扮的很仔细,水红的唇微微抿着,沈意行多看了一眼。
马车上静了半晌,男人垂着眼睛笑了笑,“阿瑶,你生气了吗?”
男人面上带着股散漫,叫阿瑶想起许多往事。
樊氏还未死的时候,沈意行远没有现在这样的修养,他有一副骗人的皮相,樊氏管不住他,镇南王鞭长莫及,他会玩又喜欢玩,眉眼间满是郁气。
阿瑶刚做他的小尾巴的时候,还听他说过脏话。
那时候不仅仅大家公子们喜欢跟着他玩,连宫里的皇子也巴巴地跟在他身后,为他马首是瞻。
一群人若是惹了什么祸事,决计不会有人怀疑到沈意行的身上。
即使他就是那个背后出坏主意的人。
阿瑶刚刚到镇南王府时,是个刚到他腰间的小人。
穿着粉嫩的襦裙,叫沈意行堵在了垂花门前。
女孩嘴里吃着糖,撞在少年的腿上,沈意行故意不动,低头面无表情地看她。
阿瑶仰着头,乌溜溜的眸子往上探,脸腮的软肉都嘟出来,仰头仰的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
女孩也不哭,抱着少年的腿站起来,汗津津的小手搂住沈意行的腿。
沈意行应该是很不耐烦带着她玩,但是樊氏喜欢她,沈意行就牵着她的手,他整日里懒洋洋的,做功课的时候心情会很烦躁,可对阿瑶很好。
时间久了就处出了些感情,他有一次教阿瑶写字,写到青梅竹马。
少年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笑,他看着小阿瑶,语气叫人琢磨不透,“你多舒服,你相公这么小就把你养着了。”
那时阿瑶还是个小矮子,沈意行的玩笑话,她答的也是很认真。
吃着沈意行的糕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嘴里像含着蜜,拿软乎乎的面颊蹭蹭少年的手背,“好,真好呀。”
女孩拉了长长的调子,栽在沈意行怀里,哄得少年眉眼带笑。
这样娇娇的小女孩,不怪沈意行那样爱宠她,去哪都带着。
同沈意行混在一起的那群少年都比阿瑶大了许多,会挤眉弄眼,用暧昧的语气开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
沈意行不爱听,但是也不管。
他向来是这样,不关他的事,就是有人死在面前他也不会多给一个眼神。
有一次,就说到了阿瑶头上。
这个年头,除了童养媳和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关系,少见会有人家把自家的女儿放在别人家养的,更何况阿瑶还同沈意行定了亲事,生得玉雪玲珑,叫人看了就想摸摸她的面颊。
那天很热,阿瑶抱着个小兔子样的冰糕,坐在小廊上,吃得嘴唇红红的。
一群少年闷在沈意行的书房,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院子里只有蝉鸣声,一下一下地叫唤。
阿瑶也不要人管,晃着小脚,一个人捧着小兔子吃得香甜。
二皇子那时母亲还有两分宠爱,是个半大少年,也爱跟在沈意行后头。
他一个人出了书房,左右看看见没有人,就掐阿瑶的脸颊,拿走了她的兔子冰糕。
小阿瑶叫他掐得脸腮通红,少年比他高大太多,叫阿瑶看来,二皇子的身形几乎挡住了天,她抿抿唇就掉眼泪了。
脸颊被捏的酡红,细声细气地要去告状。
二皇子按着她的肩膀不让走,看她一会,眼神莫名,低声道:“你是不是沈意行的世子妃?”
阿瑶眼泪汪汪地仰头看他,乌溜溜的眸子里还坠着泪珠子,二皇子语气里有些其他的意味,她其实听不太懂。
二皇子忽然揉了一下她的小手,他那张还算秀气的面孔上有一股异样的情绪,他低声道:“你们晚上睡在一个……”
话还没说完,就叫人一脚踹在腰间,滚到廊下半天都爬不起来。
阿瑶眨了眨眼睛,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就见沈意行满脸戾气,面无表情地看着二皇子。
书房里唰地出来一群人,站在远处不敢靠近。
沈意行拿匕首,削掉了二皇子一块肉。
伤都是小问题,二皇子吓得重病一场,回过神来就指认沈意行,但是没人和他站一边,反倒叫元帝把他教训一通。
那日夜里,小阿瑶叫嬷嬷抱去沐浴,穿着小肚兜就出来了。
嬷嬷吓得一惊,抱着阿瑶站在屏风后面不敢出去。
沈意行这时候该是在书房做功课,但是他现在坐在阿瑶房里,少年翻着阿瑶小案上的玩具,一个一个地拿起来看。
嬷嬷踌躇着不敢进去,阿瑶虽然还是一团稚气,但是也不该穿着个肚兜,和这样大的少年同处一室,即使两人是未婚夫妻。
沈意行侧了侧面颊,叫阿瑶进来,嬷嬷不敢不听,抱着阿瑶进去了。
阿瑶坐在榻上,手里还攥着宣纸包着的饴糖,脸颊鼓鼓的,想必塞了不少零嘴,瓮声瓮气地,“你来做什么?”
她年岁小,不记事,一颗糖就哄得欢天喜地,不知东南西北。
沈意行也到榻边坐下,能闻到她身上一股奶香味,有些疑心她这样大还喝奶。
嬷嬷要给阿瑶穿衣裳,沈意行不让,嬷嬷只好心惊胆战地站在一旁。
少年把她打量了一圈,捏了捏她圆润的小腿,语气有些发沉,“他还摸你哪里了?”
阿瑶想了想,记起二皇子的事情,眨眨眼睛又要冒泪花,沈意行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她,眼神有些沉郁。
少年说不许哭,她一下就憋回去了,咂摸两下糖,含着泪摇摇头。
沈意行拍拍她的脑袋,两块糕点往嫩红的小嘴里一塞,女孩又鼓着腮帮子笑得甜蜜。
非常好哄。
打那以后,沈意行身边就再也没有出现二皇子的身影了。
阿瑶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高大清俊的青年,青年笑了笑,像个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眼神却是一如既往,沉郁又敛然。
“你不要生气,跟我回家去吧。”
阿瑶抿了抿唇,摇摇头,从回忆里抽身出来,“世子,我今天来,是想同你说清楚的。”
“我们的婚约想来应该已经不算数了,世子若是同我祖母说了什么,还请世子收回去。”
沈意行表情不变,垂着眸子给自己倒了杯茶,语气低沉像是在哄她,“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以后不会了。”
他心里是什么感受,并不想说给阿瑶听。
他年少失去母亲的时候,就叫那种无力感折磨得心神俱疲,沈意行往后的十几年都在竭力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不要叫我世子。”
沈意行抬头看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沉凝,“我听着难受。”
这一句话叫阿瑶有些恍惚。
樊氏死了以后,沈意行就被镇南王送到了书院读书,阿瑶也被送回了冯府。
两人真正有时间相处时,阿瑶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女了,对上高大俊美、已然长成了成年男人的沈意行,生疏又有些讨好。
她那时很寂寞,对于沈意行所代表的的另一种生活有些向往。
阿瑶总是想着自己要是嫁了人,该是会有一个非常美满的家庭,不会叫她一年四季,坐在一张小案上,一个人吃饭。
沈意行带着她去游湖,也说了这样的话。
男人漫不经心,但是身旁总是有人围着献媚。
那天他只带了阿瑶一个人去游湖,阿瑶叫他世子,男人有些不高兴,叫阿瑶像以往那样喊他。
阿瑶并不好意思,以往叫他意行哥哥,后来有些扭捏,于是就怎么都说不出口。
沈意行也不为难她,男人坐在船头喝酒,背影高大又挺拔,小臂有些懒散地搁在腿上。
阿瑶乖巧地坐在船舱里,偷偷看了他许久。
男人若有所觉,拿着酒壶回过头来,
沈意行看她的眼神很温和,又带着股别的意味。
那是一个男人看心仪女人的眼神,富有侵略性又带着怜爱。
阿瑶当时不懂,日后也没有仔细想过。
阿瑶呆呆地望着他,沈意行看她一会,就示意她过去。
女孩犹豫了许久,提着裙摆,小小翼翼地坐在他身边。
沈意行摇摇酒壶,问她喝不喝。
阿瑶看了看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沈意行就把酒壶给她,低着头看她,阿瑶抿了抿唇,仰头喝了一口。
酒辣的从舌尖穿过喉咙,麻到胃里,阿瑶皱了皱脸。
沈意行抹去她嘴角的酒渍,很轻地笑了一声,但是很快止住了,男人语气有些冷淡,“叫哥哥。”
阿瑶倚在木头栏杆上,叫着酒气熏得头昏眼花,船在荡,她眼睛里辣出泪珠来,女孩还是叫不出口。
沈意行不再说话了。
第二天沈意行就奉元帝的旨意,去南方查了大半年的案子,再次回来时就是半年前了。
阿瑶从回忆里抽身,她避开沈意行的眼睛,“世子,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关系了,还是避嫌的好。”
沈意行以往待她确实很好。
沈意行抿了抿唇,眼神暗了暗,很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阿瑶。”
他不爱听这样的话。
“对不起。”
男人直了身子,掩去眼神里的阴鸷,叫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我?”
沈意行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冷血的人,但是对上阿瑶,就会有些不符合本能的妥协。
阿瑶很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
如果不是沈意行没有救她,她也不会遇上李淮修。
阿瑶诚实道:“世子以往待阿瑶很好,我并没有那样怨你的意思。”
她其实不太明白,也不相信沈意行会对她又多么深厚的感情,他这样不放手,难道自己还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吗?
“以后我也不会再攀扯世子,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阿瑶顿了顿,如月生晕的面颊上显出一些迟疑,“或者,世子是有什么要求?”
如今朝中形势复杂,沈意行或许是指着李淮修来的。
阿瑶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以叫他图谋的。
沈意行的表情慢慢沉凝,他眉眼间的戾气几乎压不住了。
男人阻止了她的话,语气有些僵硬,“不要说这样的话。”
阿瑶是他的妻子,他路都走不稳的时候,就会写冯璟瑶的名字。
“我会待你好,那件事情也会解释清楚。”
阿瑶蹙了蹙眉,犹豫道:“世子,我已是不洁之身,”
她搞不明白沈意行的想法,阿瑶自然在乎自己的名声,但是现在只想着快点同他做个了断。
沈意行把眼神挪到窗外,他握了握玉佩,阿瑶只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颚线。
沈意行语气低了许多,眼神又停在阿瑶面上,“这不是你的错。”
男人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里没有情绪,只平静道:“我会杀了他。”
阿瑶眼神很沉静,她看着沈意行,像是在劝一个犯了罪的恶人,语气轻轻的,“他死了我也不会想活的。”
阿瑶不喜欢叫别人误会,她很诚实,既然喜欢李淮修,那就要告诉所有人。
这一句话叫沈意行沉默了许久,他靠坐在马车壁上,手里转着玉佩,脸色晦暗不明。
阿瑶一言不发同他对峙,她不管沈意行是不甘心也好,是有什么其他的计划也好,她只希望沈意行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她的生活了。
一旁突然有个侍卫敲了敲马车车厢,从窗口递了个纸条进来。
马车里的寂静这才被打破,沈意行低头看了会,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对你很上心。”
阿瑶抿了抿唇,提着裙摆就要下马车。
李淮修该要到了,她不想让李淮修误会,或者是有任何的不舒服。
马车外边守着两个侍卫,默不作声地拦住了阿瑶。
阿瑶蹙着眉回头,“世子这是何意?”
沈意行把字条随意扔在一边,语气平淡,“阿瑶,你过来。”
阿瑶下不去,僵持在马车帘子边上,拂冬叫人拦在了一旁,吓得不敢声张。
阿瑶不动,沈意行就静静地看着她。
阿瑶忽然有些害怕,沈意行不再带着那副伪装出来的温和,他面色沉郁,眼神冷得叫人害怕。
阿瑶攥着帕子,狠狠地摇了摇头,“世子,你冷静一些。”
沈意行伸了伸手臂,把中间的小案扫到一边,一下把阿瑶扯到了怀里。
阿瑶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力气这样小,沈意行握着她的手腕,她就像只被提住耳朵的兔子,动弹不得。
“李淮修不会放过你的。”
阿瑶低着头,手抵在他胸前,面色粉白,额上都惊出虚汗来。
沈意行把她拉近一些,女孩贴上了男人温热的胸口。
沈意行语气沉沉的,女孩在他怀里抖,他扯了扯嘴角,“你怕我吗?”
阿瑶闭着眼睛不看他,沈意行把她半搂在怀里,叫她坐在自己腿上,额头抵在她发间。
男人捏了捏她的手臂,靠在阿瑶身上,语气眷恋又低沉,像是很疲惫一样,“我很想你。”
阿瑶摇摇头,面颊被他按在怀里,整个人都在打颤。
沈意行伸手揩了一下她的脸腮,摸了一手的虚汗。
男人沉默一会,松开她的手臂,语气里像是含了冰,“算了。”
沈意行话音刚落,马车忽然狠狠地晃了一下。
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响在外边,李淮修语气很轻,“沈世子,你同我未婚妻,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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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瑶走后,柔真郡主的面色慢慢沉下来。
她召来一旁的侍女,问了些什么,侍女有些为难,但还是如实地说了。
柔真抿了抿唇,拿着团扇又离了席。
这亭子里的贵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在猜,到底是什么事,叫柔真郡主这样三番两次地离席。
但是众人面上还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现的模样,只笑着叫她快些回来。
柔真郡主带着侍女拐去了二门,沈意行应该就是在这,阿瑶或许也在。
他们在说什么呢?
沈意行会心软吗?
柔真郡主捏了捏掌心,靠近了乌黑的大门,心里却渐渐有些不安起来。
她稳了稳神,叫一旁的小厮开门,院子里头却忽然来了两个侍卫,不由分说地就把柔真郡主带去了安王的书房。
安王屏退下人,面色黑沉,“你还真是鬼迷心窍了!”
柔真郡主再如何张扬也只是个少女,现下叫安王的人撞了个正着,又是羞耻又是难堪,眼眶一下就红了。
见她这般作态,安王缓了缓面色,苦口婆心道:“你以为那沈意行是个什么好人吗?
他面上待人温和有礼,实际上城府极深,你以为他真是清清白白做的沈督军?”
“他这人心肠极硬,你抓不住他的!”
柔真郡主又何尝不知道,只是她少女心思,总觉得能叫那冰块一样的人对她不一样。
“父亲你又怎么知道我抓不住!”
“轮容貌我也差不到哪里,论家世更是甩她冯璟瑶不知道多远!”
“那冯家大娘子的下场你难道没看到吗?”
安王黑着脸,“他要是想要什么,不择手段也要拿到,你在他眼里连号都排不上!”
这人是个做大事的料,但绝不是夫婿的好人选。
柔真郡主捂着脸哭了起来,安王叫人把她扶到一旁的院子里去,叫她好好反省。
舒岚乡君没一会也来了院子,她面上还是那样和气的笑容,开始安慰柔真郡主。
柔真郡主只把她当丫鬟,心里的心事倒苦水一样全说了。
舒岚乡君一如既往地任劳任怨,安慰柔真郡主直到半夜。
柔真郡主也不好连夜送她回去,只好将人留宿在了安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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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远在汴州的赵承润,夜里被人推醒,收到了一纸回京城的调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