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走
李淮修在冯府是睡不好觉的,高床软枕,熏香宁静,他却频频惊醒,身体发软,疲惫得像睡在大路上。
这是他在冯府的一个不适的地方,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叫他十分不耐的人。
这天,阿瑶半夜醒了,抱着小软枕,哭着要找樊姨姨。
小女孩怎么也哄不好,哭得嗓子发哑。
樊夫人都去世了,到哪里去找?
丫鬟们不知如何是好,怕她哭出毛病,又不敢往正堂里送。
那位对大娘子本就不上心,这会扰了她老人家的清梦,老夫人不生气还好,万一有个什么不悦的,她们有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三爷又出门游山玩水了,府上一时没个能做主的主子。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突然想起了住在隔壁院子的大少爷。
李淮修再次从梦里惊醒,喘着粗气坐起来,就见身上压了个默默掉眼泪的小娘子。
女孩啪嗒啪嗒掉眼泪,李淮修额角青筋都在爆,但是勉强压下了脾气,还是耐着性子哄她,“瑶瑶乖,不哭。”
阿瑶睁着水汪汪饿眼睛看着他。
他读的书多,随口编了几个故事就把她哄得眉开眼笑,软软地伏在他胸口,看着叫人觉得甜滋滋的。
李淮修不知为何,明知这几个丫鬟是在找个揽事的,还是留她睡在自己床上。
软软的床榻上,多了个乖乖倚在他身旁的小人,生得像精怪一样漂亮,用一种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热乎乎地挨着他,李淮修闭了闭眼睛,奇异地感到一股安宁。
夜里,李淮修还是惊醒了,他梦见尸山血海,梦见压在自己身上冰冷的尸体,他几乎要大叫出来。
胸口被一团热量压住,他动动身子,阿瑶也醒了。
小孩迷迷糊糊地用小手摸他的脸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还学着他,期期艾艾地呓语道:“哥哥乖,不哭。”
小阿瑶的手像云一样,李淮修长长地呼了口气,捏捏小孩温热的颈子,叫这股热量笼罩自己。
“你怎么这么爱哭?”
李淮修那时候也小,但已是个金相玉质的小少年,他拉着阿瑶有些肉乎的手,整日地陪小孩玩已经有些烦了。
他们坐在一个小凉亭里,李淮修有些漫不经心地逗她。
阿瑶其实不逗就不怎么哭,乖乖巧巧的,抱着糕点安静地吃,是个惹人喜爱的小娘子。
但是李淮修故意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这么逗逗她。
阿瑶仰着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有些羞怯地连声叫着哥哥。
李淮修松开手,她就巴巴地跟着牵上去。
李淮修板着脸,只好叫她拉住手,又问了她好几遍,眼见着这小人的眼泪就要吧嗒掉了,李淮修就把她抱起来。
阿瑶把沁着粉的脸蛋埋在他肩颈处,身上带着股奶香气,李淮修用手在她背后慢慢地抚,阿瑶好半晌才小声道:“我怕。”
阿瑶年纪小,像个糯米团子一样热乎乎地拱在怀里,李淮修被她拱得难受,稍稍往后扬了扬,阿瑶一双小手就紧紧地抱着他的颈子,脸颊跟着往他肩颈上贴,带着些哭腔道:“这样,怕,我怕。”
女孩哭得可怜,叫李淮修想起府上的传言,不少丫鬟仆子悄悄拿主家事当消遣,嗑着瓜子说大娘子是没人要的女郎。
小男孩抿了抿唇,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见阿瑶哭得眼皮都红了,还怯怯地不出声,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
这个漂亮的小妹妹害怕别人不亲近她。
见阿瑶默不作声地掉眼泪,李淮修有些后悔逗她了。
少年沉默一会,哄她道:“你想要葫芦吗?”
阿瑶埋在他怀里,想起李淮修讲得故事,闷声地点头,“要。”
李淮修把她搂近一些,少年已经开始显出一些英隽来,他说:“哥哥给你种。”
到了要离开的时候,李淮修偷偷来找阿瑶,他把睡得迷迷糊糊的阿瑶推醒,小小的人,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脸蛋睡得红扑扑的,细声细气地叫他哥哥。
“你要不要跟我走?”
李淮修低声问她,见她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就拿栗子糕戳她的小梨涡,不让她睡觉。
阿瑶困得眼睛睁不开,委委屈屈地,眼泪都要掉出来,好似做了个什么噩梦,“我不走,我跟意行哥哥走。”
李淮修沉默半晌,他拿起栗子糕,抵她没长出来的牙床。
阿瑶垂着头半梦半醒间,竟然跟着吃了起来,脸颊一鼓一鼓的。
李淮修看她吃得香甜,一时也跟着笑了,捏着她的脸颊不让她吃,低声道:“不识好歹。”
外头有人在催促了,李淮修把栗子糕留下,犹豫了一会,英隽的少年带走了那个叫阿瑶当宝贝似的葫芦。
周元又拐着弯催促了几次,李淮修这才恍然回神,慢慢感到一股荒谬来。
他想着送她回家,可是另一个可以做她家的人,反倒不要她。
李淮修回头看了眼肥头大耳的渝州刺史,见他紧追不舍,俊朗的面上闪过一丝厌烦,“别留活口了。”
几人在赶回庄子的路上,又分出五十人去反杀追兵。
李戾骑着马跟在李淮修身后,他十分有眼力见,眼见李淮修要发病,大气都不敢出一个,过了半晌才问,“淮弟,你要吃药吗?”
李淮修戴上面具,那股子焦躁就奇异般地消失了,他看着庄子的方向,平静地点点头,像个脾气很好的氏族公子,他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现在回去渝州给阿瑶买个吃食,还来得及吗?”
李戾直觉自己又被戏耍了,敢怒不敢言,把马骑得飞快。
·
即使已经数次在梦里见过这个场景,阿瑶还是不受控制地打了个颤,背后凭空冒出一身冷汗,手脚冰冷,像是被人丢掉冰湖里了。
她低着头,叫人看不清脸色。
知夏见了,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她紧紧地抓住阿瑶的手,不断地低声安慰她,“世子定是有其他安排,姑娘莫怕,莫怕。”
阿瑶脑子都是木的,她见冯清雅的脸色从不可置信,到欣喜若狂,自己内心却没什么感受,她冷静地想起了小时候。
对于儿时的回忆,阿瑶记得的并不多,但是有一件事情叫她记得格外深刻,连梦里都频频回顾。
阿瑶生下来没多久,冯秉怀就带着大房一家子去了江南,她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小娃娃,被留在京城。
老夫人其实不是很喜欢她,常常好几个月都想不起她,下人们见风使舵,对阿瑶不尊敬,也并不上心。
阿瑶知事很早,丫鬟们嚼的舌根子她能听懂大半,曾听见过丫鬟们悄悄用带着一丝可怜意味的语气,叫她孤女。
阿瑶那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知道是个不好的词。
不知什么时候,阿瑶已经能自己蹬着两条白藕似的腿跑得很远了,冯秉怀和王氏带着冯清雅回来了。
阿瑶躲在椅子后边看他们,见一向没什么生气的老夫人,抱着冯清雅,笑得眼睛都红了。
王氏见了她也很是惊喜,弯腰要抱她,阿瑶有些怕又有些不好意思往后躲。
王氏就朝冯秉怀叹口气,说:“瑶瑶同我不亲近了。”
冯秉怀拍拍她的手,很是心疼的样子。
没待几天,一家子人就要回江南了,老夫人在二门,红着眼眶,面上是阿瑶没见过的神情,佝偻着腰送他们走。
阿瑶鼓起勇气,从门后探出头来,叫王氏抱她,说,“娘亲,带我也去。”
她是等王氏回来以后,过了两天才慢慢明白,这是她的爹爹娘亲。
王氏只只冲她笑了笑,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冯清雅从王氏的肩上回头,好奇地望着她。
小阿瑶抿着嘴,哭得像个泪人。
阿瑶捏了捏拳头,慢慢振作了起来,现在她已经不是那个跑起来都会摔跤的小姑娘了,她可以自己带自己去想去的任何地方。
她冲知夏笑笑,没搭理冯清雅幸灾乐祸的眼神,悄悄同圆妞打起眼色。
阵前,张奇歪在躺椅上,听着沈意行的答复,他脸上泛起一阵潮红,笑道:“好。”
大皇子露出了几分看好戏的眼神,他自然是胸有成竹的,这可都是朝廷的兵,救不出谁都不能救不出他。
赵承润骂了句脏话,声音大的能叫对面的人听见,他挣了挣手腕,被人捆得更严实了。
张奇也没犹豫,叫人把冯清雅送了出去。
冯清雅被人扶着进了一旁的帐子,还极为委屈,嚷嚷着要个丫鬟。
李忠岩此时也迎了上来,对着沈意行就是一个拱手,笑眯眯得正要说什么。
被沈意行面无表情地打断了,男人有一半连都藏在黑暗里,“叫人堵了她的嘴。”
李忠岩尴尬地僵在原地,踌躇一会,去一旁的帐子里看望冯清雅了。
沈意行又独自一人站在阵前,背影高大,看着有些孤零零,他望着张奇,“不知您还有何指教?”
他一眼也没有看向阿瑶,他知道阿瑶也没看自己。
张奇面色红润,显然极为亢奋,“早就听闻沈世子大名,不知世子可认得这几人。”
张奇叫人将大皇子与赵承润也推了出来。
“世子再选吧。”
张奇的笑意里透着股恶意。
一个是元帝的长子,一个是赵将军的独子,沈意行垂眸,已经知道这土匪玩得是什么把戏了。
他不搭理张奇,只叫来一个副官,让后山的人开始行动。
他已经没有耐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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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瑶和知夏被人牵着去了后边的小厢房里,送他们来的人走了以后,把门锁得死死的,门口还有两个大汉守着,阿瑶一时苦恼该如何出逃,边上的知夏忽然将手腕上的绳子解开了。
阿瑶正琢磨着怎么把绳子弄松一些,转眼一见她的动作,愣了半晌,“知夏姐姐,你……”
知夏在她身边呆了也快十年了,阿瑶从来不知道,她好似是会武功的。
“姑娘先出去躲着吧。”
没理会阿瑶的惊讶,知夏连忙又把她的绳子解了,“等世子打下这匪窝,姑娘再悄悄出来。”
知夏自己有功夫在身,独自脱身不是难事,就怕那土匪等会对不过世子,拿姑娘撒气。
阿瑶被解开手腕,急道:“那知夏你怎么办?”
这么多土匪,纵使知夏深藏不露,叫人抓住了也讨不了好。
知夏冲她一笑,“奴婢自然也找个地方藏起来,奴婢已经有了要藏的地方,姑娘就放心走吧。”
“去找那柳嬷嬷也是可行的。”
知夏这些日子看在眼里,其他人不知道,可是能确定,这柳嬷嬷实打实地对阿瑶好。
阿瑶被她从窗子里推了出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连忙蹲下身子躲在阴影里,怕叫人发现了。
阿瑶望着一个角落,只盼方才同圆妞打的眼神能有用。
过了一会,阿瑶松了口气,之间圆妞在角落里怯怯地看着她,阿瑶朝她招招手。
圆妞红着脸爬过来,小声叫她姑娘。
阿瑶把头上一根簪子拔下来,小声道:“圆妞是不是想要这个?”
圆妞年纪小,也爱这些精致玩意,就算不爱,叫阿瑶这般人物柔着声音哄,也要拿在手里爱不释手。
见圆妞喜欢,阿瑶咳嗽一声,有些羞耻道:“圆妞,我先前见你养了只白白的小狗。”
圆妞提起爱狗心里更是高兴,忙不迭地点点头,“姑娘想摸摸团子吗?”
原来那小狗叫团子,阿瑶面上浮上一丝红晕,接着压低了声音问她,“我先前隐约瞧见了,团子是不是有个……可以进出的狗洞。”
这是柳嬷嬷带着她逛庄子时,她无意间发现的。
圆妞不知事,被哄得直点头,乖巧地告诉她那狗洞在哪。
阿瑶大喜,想着叫知夏一起逃出去,悄悄从窗子外往里看,知夏竟然已经离开了。
外边随时都有人进来,阿瑶只犹豫了一会,就又给了只更好看的簪子给圆妞,“圆妞乖,你要是遇见了那个同我一起的大姐姐,就叫她也到狗洞那去。”
圆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阿瑶又摸摸她的脑袋,嘱咐她别说出去,就拎着裙摆跑了。
庄子上的人都出去戒严了,庄子里竟然都没什么人。
阿瑶趁着夜色,贴着墙角往那个方向去,没一会就到了。
低矮的丛木下,果然可以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洞口,阿瑶捏着鼻子,一口气钻了下去。
出了狗洞,阿瑶深深呼了口气,低沉的心情也飞扬起来。
她已经想好了,先在后山后头那个镇子上待一段时间,就此机会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死在这了,过了这阵风头,她再悄悄换个远一点的地方。
阿瑶没有现在就朝后山跑,现在这外头不知道是哪边的兵,随意跑很容易叫人抓住了,而且知夏也不知道去了哪。
她干脆在这附近找个小山洞等几天,还可以等等知夏。
俗话说灯下黑,有谁能想到她会躲在这附近呢?
阿瑶这样想着,就弯着腰在夜色里前行,面上都叫树枝划了好几道红痕。
走了不知多久,阿瑶就见身后火光大作,她愣愣地回头去看,之间庄子里火光冲天,仿佛起了大火,照亮了半边天。
肩上突然被按了按,阿瑶下意识回头,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大黄!”
那黄毛猴子倒挂在树上,人性化地挠挠头,昂昂叫了两声,一副见了熟人很高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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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意行叫人放了火,他把佩剑抽出来,让朝廷的铁骑一拥而上。
镇南王说错了一件事情,他不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是不喜欢做选择。
进不了庄子就不进,那就干脆都别出来,直到愿意交人。
火光占据了一半的庄子,都是些无人住宿的野地,可是不过两炷香,大火就会肆虐到宅院里。
张奇喃喃道:“疯了,你疯了,你就不怕我杀了这几个人质吗?”
一个不慎,沈意行会得罪元帝赵家,甚至是冯家。
沈意行冲满脸不可置信的张奇颔了颔首,男人气质温润,语调随意,“您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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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淮修回来的时候,正好就撞见朝廷的兵在向庄子里丢火把。
柳嬷嬷连忙凑上来,三言两语就把情况讲完了,语罢,还有些担心道:“冯姑娘不见了,怕是吓着了,自个跑了。”
李淮修嗯了一声,叫人听不出情绪,“庄子里的人都疏通了吗?”
柳嬷嬷点头,他们在这庄子里筹谋十几年,各种情况都有应对方法,这庄子四通八达,机关暗道超乎想象,他们连逃走都十分从容,“都迁在后山了。”
李淮修掀掀嘴角,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间有些松散,“那就搬家吧。”
柳嬷嬷愣愣地抬头,“主子的意思。”
“搬去淮城。”
李淮修的面容藏在面具下看不出表情,柳嬷嬷都猜不出他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
“你们先去。”
男人扯着缰绳看向后山,又加了句,“找个漂亮些的院子。”
李戾闻言不由有些急切道:“她呢?”
“你去找她吧。”
李淮修笑了笑,有些促狭,“你不是喜欢在后山玩吗?
还交了很多朋友。”
李戾想了想点点头,又有点怀疑道:“淮弟你呢?”
李淮修还没吃药,李戾有些担心他发疯怎么办。
他话说得急,李淮修不搭理他,只是看向庄子前方,很轻地拧了拧眉。
他知道那里还有个人要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