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未泯的苏沉本不忍欺瞒太后,可转念一想,老茄子虽是个里头烂透的家伙,做事却并非毫无缘由。他扯出这样的弥天大谎,必定是有什么目的的。
在弄清楚原由之前,还是先别贸然拆他的台了。
苏沉于是做出惶恐不知所措的表情来:“太后娘娘……下官……下官……”
盛太后凝望着他,眼眶又红了几分:“阿沉,哀家知道。这件事本不该贸然同你提起。可哀家后悔啊,后悔没早与你相认……若是那样,或许……你便不会在两年前离开长安……叫哀家心急如焚无处寻了。这两年来,哀家日思夜想,生怕你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到了九泉之下,阎王爷问你父母,你都答不上来。哀家心疼啊……”
两年前……李致绝口不提的两年前。
太后这边会不会也知道点什么呢?
苏沉沉思片刻,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抬头,一双桃花眼泛红,十分熟练的滚下眼泪来:“苏沉是孤儿,却一见太后娘娘,便觉得亲近……总禁不住的想……世人所说的娘,就是如此么?”
太后听了这话,欢喜欣慰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甚至跟着跪下来扶他:“好孩子,这便是母子连心啊……”
苏沉站起身,一边抹泪一边问:“不知两年前,究竟发生什么事?”
苏沉一秒认娘,情绪收放自如,狐狸尾巴又漏得太快,换了旁人心里该泛起嘀咕了,可太后心神是多年里香火里浸养出来的单纯,只是泪水涟涟,完全没往深了去想。
太后怎么擦也擦不干湿润的眼角,好久才缓过气来,道:“还说那些做什么,哀家先带你去见你九弟吧。”
不说那些,我这便宜母后是白认的?
苏沉站住脚跟:“……下官不敢贸然与九弟相认。”
太后道:“傻孩子,不怕。牧儿一直念着你的好。你一定忘记自己两年前舍身救下牧儿的事了。”
哦,原来他还救过寿王殿下。可上次见面,废帝李牧怎么只字未提?
苏沉道:“竟有这种事。那时,是谁要害九弟?”
太后刚擦干的眼底又泛出泪来,颤声道:“还能有谁……”
苏沉知道太后指的畜生是谁,心里先下意识的想要反驳,却又无奈咽下。
太后道:“先皇驾崩那天夜里,大雪弥天,哀家守在养心殿先皇病榻,那畜生竟趁机派手底下的爪牙暗杀牧儿,若不是阿沉先见之明,你可怜的九弟两年前怕是便要惨遭毒手,命丧黄泉了。”
苏沉虽然完全想不起太后口中的事,却是记得梦中发生的那些事。
梦中,裴二确曾向他控诉过李致弑杀胞弟生母。苏沉并不愿信这一面之词,所以在逃离长清宫那日,他四下留心。
在途径停云池边的花园,苏沉看见宫墙上一片洗都洗不干净的痕迹,血迹斑斑,已在空气中变成灰黑色。空气中似乎还依稀残留着血腥味。
李致当真丧心病狂至此,将自己的孪生兄弟和亲生母亲双双残害么?皇位业已到手,他为何还要这么做呢?
苏沉记忆中,幼年的誉王殿下虽然敏感易怒,心地却不坏。
苏沉既不敢细想,也不敢在醒来之后问对方,却不曾想,今日会在太后口中得到验证……即便重来一世,李致也同样对寿王殿下动了杀心?
太后道:“两年前,阿沉你忽然离开长安,岂知牧儿也一直想要报答这份救命之恩,登基后便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如今好了,你们兄弟二人终于还能见一面。”
听到这里,苏沉不免觉得奇怪。太后不知,他与废帝李牧是偷偷见过一面的。可苏沉记得,那时废帝李牧并未提过这些事,两人只是随意寒暄了几句。
不知为何,苏沉回想起寿王殿下那些与太子殿下完全无异的举止言行,并不觉得亲切,反倒觉得怪异。
只因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的轮廓依旧深深的印在苏沉的脑海中,那一幕幕过往依旧鲜活,对比之下,再精妙的模仿,也显怪异。
太后道:“若是牧儿知道救下他的苏先生,是他血脉相连的兄弟,一定也会喜不自胜的。”
苏沉道:“太后娘娘……自古天家亲情淡薄,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比比皆是,如今苏沉虽不得认祖归宗,却是难得生活安逸随性,实不愿卷入皇室纷争。”
太后闻言沉默,大约是想起了现在废帝的处境,深深点了点头:“是啊……阿沉说的是。就依你罢。”说罢,偏头叹息一声。
苏沉还要再问两年前的事,却听见有宫人在屋外通传:“太后娘娘,凌太傅求见。”
挺匆忙啊……苏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是怕自己的弥天大谎被掀了底,脚底都跑冒烟了吧?
盛太后薄怒道:“他来做什么?哀家不见。”
苏沉忙道:“娘娘,太傅大人毕竟是苏沉的恩师,对苏沉有再造之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苏沉独独不敢对恩师不敬。”
太后闻言,原本坚决的态度缓和了:“阿沉尊师重道,是人之常情……只是他勾结李致,里应外合篡权夺位。哀家实在气不过。”
苏沉道:“娘娘先行内殿。留下官来传话便是。”
太后不疑有他,点点头,在苏沉的搀扶下走出耳房,交代了宫人些话,便带着随从们先行前往常皇后生产的内殿了。
盛太后前脚离开,宫人便领着一袭深紫锦袍的凌太傅走了进来。
凌念怀朝中积威甚重,一进门见盛太后不在,便回头给了个眼神,长清宫的宫人立刻匆忙退了出去。
他接着看着苏沉那憋坏的脸,猜到了大概,于是清了清嗓子:“糊弄过去了?”
果然……
苏沉道:“真不好意思,让你白着急了。”
凌念怀满意地笑了笑,满目欣赏望着自己的好学生。
“老茄子。”苏沉终于开口骂道,“你真是缺德得连我都甘拜下风。”
凌念怀被指着鼻子骂也依旧保持着唾面自干的从容,笑道:“计策只有成与败,舍与得,哪有缺不缺德的说法?”
“哦?”苏沉不屑,“那你靠这缺德计策是成了什么?又得了什么啊?”
“形势之下无奈之举罢了。”凌念怀道。
苏沉郁闷道:“你就不能说明白点吗?我是一个什么都忘光了的人啊,行行好吧。”
“隔墙有耳。”凌念怀双手入袖道,“改日换个地方告诉你。”
苏沉气结:“有个锤子耳。长清宫就这么些打杂的宫人。盛太后手底下便是有幽卫,也难瞒过我的耳朵。”
凌念怀似乎当真无心隐瞒,看了看他,终于和盘托出:“当年做这局,是为拉拢盛太后朝中的势力,让他们一齐出面保你。”
“保我?”
“先帝病卧榻上的几年,西北冲突不断,北狄多次挑起纷争。他们停战的条件只有一个,便是你这个新科状元的项上人头。”
苏沉垂眸想了想,缓缓明白了过来。
“……赤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