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苏沉如期见到落在门上的模糊人影,却许久没等到对方叩门。
苏沉只得主动起身去打开房门,入眼的除了预料的那人,还有他身后的遍地纯白。不知不觉,外头何时竟下起雪来了。
李致惊了一惊,就像还未组织好开口该说的第一句话似得。
苏沉见李致头上肩上都落了层薄薄的雪,猜想他大概是单独出的宫,否则,九五至尊,身边必少不了打伞的随从。
“进来吧。”苏沉道,然后便去水盆边拿布巾。
李致没推脱,从善如流的迈入房中,室内温暖如春,很快便将他头顶的积雪烤化了,几滴雪水滴落在精致眉骨上。
苏沉将布巾盖在他头顶,擦去了多余的雪,正要离去时,李致将他的腰搂紧了。
“……”李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对不起……”
这一路上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一丝一毫能为自己开脱的话。
时至今日,他还怎能理直气壮的说,[梦中的那个李致不是我]?
不是他,又是谁呢?
当梦中那个李致的想法一点点植入脑海中的时候,李致最初是困惑茫然,恐惧回避,可随着时间推移,他与[那人]终究还是有了共鸣,渐渐地,好似融为一体了。
他想,自己拥有过去的记忆,尚且被另一段完全不同的回忆侵蚀至如此,那苏沉……脑子里全无记忆,空白一片的他,岂不是更加只能将那梦境中的回忆当做自己的经历来看了?
他不敢想,此时此刻,苏沉该多害怕那个同样名叫李致,同样得位不正登上皇位的他。
更别提,好死不死的昨夜他也在重霄殿燃那掺了阿芙蓉的安神香。
虽然他可以发誓太医院调配的用量极小,可这巧合实在是微妙,叫他开口便是越描越黑,甚至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思绪杂乱,在见到苏沉的一瞬,便全部清空了。最后说出口的只是无力的一句——
“对不起……”
他并不希冀苏沉会如从前那般爽朗的回他一句“没多大事”,只是这一句对不起,他无论如何也要说。
果不其然,苏沉没有轻易原谅他。
苏沉什么也没说,只是轻易挣开他的手,然后走到柜子前拿出一把伞,递给他道:“你回宫去吧。”
李致看了看那伞,眼眶泛红。
梦中,意识不清的苏沉在他的耳边说心悦他时,他还并不能分清那是苏沉的真心话,还是为了得到香丸而说出的胡话。
可这一刻,他知道苏沉心中确实有他。
他患得患失了一辈子,却在确认得到的时候,便要失去。大概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
李致将伞接过,珍之又重的双手握着。
“这几日你不必过来了,我需要时间,梳理一下思绪。”苏沉道,“等我想通透了,无论结果如何,我会去找你,说明白。”
李致:“……”
“你不必胡思乱想。”苏沉道,“至少,我不会撇下你,不告而别的。”
李致抬起眼帘,蒙着水汽的眸子定定看着苏沉:“苏沉……”
“别说了,我知道你不是他。”苏沉道,“不论如何,你是我的学生,而梦中那个李致不是。”
在太傅府,老茄子对他说:
[女娲用泥巴化作骨血,造出了千万样貌,形形色色的人。]
[而为人师,就像将挖出自己的血肉,融入对方原本的样貌,从此对方无论变成什么模样,去到什么地方,身体里总会有一丝老师的印记。]
苏沉听了这话,道:“这真不像你这老茄子会说的话。”
这老茄子对自己的学生从来不就只有一个态度,就是尽可能的利用对方吗?
凌太傅大方承认道:“确实不是我说的。说这话的人,是你。”
苏沉:“……”
那就更不像了。苏沉心道。可老茄子有什么骗他的必要呢?
在某个时刻,自己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当时的自己,是产生了怎样的感悟呢?
凌太傅又道:“在决意去国子监前,你还说了另一句话呢。”
苏沉道:“什么话?”
凌太傅道:“你说,他并不是无可救药的小孩。”
……
苏沉从回想中脱身,仓促回避了李致的视线,连推带搡的将他推出屋去。
李致抱着伞回头看他,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苏沉板着脸道:“不许在我屋外杵着!”
说罢便狠心关上了房门,然后,站在房内,直至看着那人的轮廓消失在门前。
*
梦境中。
李致对他的愤怒早有预料。
而他应对的方式便是将苏沉用铁链锁在了内殿的床上。
苏沉第一时间摸向袖口和后脑勺,却发现连衣物中与发缝里藏的几根细铁丝也被一并收缴走了。
恐惧,浪潮般袭来,将苏沉打懵了。
他感觉自己仿佛已彻底没入水中,周身尽是窒息无力的压迫感。
宫人们很快便拿来了粥点,苏沉为积蓄体力,确认食物并无异味后,沉默的吃了。
在他吃完后,钱有德也现身了,他指使着宫人搬来了两个香炉,记忆中怪异的香气叫苏沉再无法镇定,拾起玉枕投掷过去,将一只香炉打翻在地。
“全部拿走!”
搬香炉的宫人手足无措,钱有德倒是不慌不忙,皮笑肉不笑的停在距苏沉几米开外。
“苏将军,您这是发哪门子火呀?奴才们有做的不周到的,您吩咐便是。”
“李致在哪?”因为愤怒,又或是闻到了那异香的关系,苏沉的牙关都微微发抖,“我要见他。”
钱有德道:“陛下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您放心,等忙完了政务,陛下一定会第一时间过来见您的。”
说话间,苏沉见宫人又从殿外搬来了两个香炉,然后支起明黄色的厚帐子将他所在的床围得密不透风。
苏沉立时转身回到床上,将自己捂在被子里,试图以此躲避那异香的侵蚀。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快便意识模糊起来。
约摸一刻钟后,钱有德带着几个宫人掀开厚帐子走进来,其中几人上手将已无力反抗的苏沉从被子里拽了出来。
另外几人手持紫檀木盒子与烛火,如之前那样将三颗香丸放在铜匙上隔火融开,然后交到了总管钱有德手中。
铜匙上化开的香丸,令苏沉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痴态来,不自主的凑近那异香的源头。
手持铜匙的钱有德看着苏沉那张已飘然忘我的脸,满意地笑道:“苏将军,看来用不了多久,咱们便不必如此费劲了~”
说着,他将铜匙送入苏沉口中,而如他所料的,方才抵抗的年轻将军此时对喂入口中的浓厚异香已是甘之若饴。
“这就对了。”钱有德上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到时候,陛下开心,您开心,我们做奴才的日子也好过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