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沉看了看沉默不语的裴子瑜,见他不肯开口,摇头叹息道:“你可是喊过我一声哥的……做哥的怎么能不管弟弟呢。”
此情此景这玩笑实在不合时宜,可裴子瑜的嘴一向是比脑子更快,一点亏也不肯吃,立时反驳道:“谁是你弟弟了?”
苏沉见他终于肯出声了,笑了。
当年他连哄带骗,在天真的小裴大人那骗了声“苏沉哥”,不过那时两人都才十三四岁,孩子心性,玩闹归玩闹,自然谁也没当真过。
苏沉不过是想借此打开裴子瑜这紧咬的牙关罢了。
裴子瑜也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是中了苏沉的激将,脸颊涨红了些,露出微微气恼的表情,又陷入了沉默。
苏沉起身想往裴子瑜的方向走去,却不料刚从床上起身便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好在床边还有不少宫女,将他的身子扶住了。
裴子瑜站的远,本是怎么也不可能赶得上的,却也紧张地上前了一步。
见苏沉被宫女扶住了,裴子瑜才有些尴尬地重新站定,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
苏沉自己才堪堪站稳,瞧见裴二那副嘴硬心软的模样,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忍不住又笑了一下。
裴子瑜欲盖弥彰,主动开口了:“你卧榻太久,身体行动还需要些时间恢复。陛下命我救治你,你若自己摔出好歹来,可不能算是我的过错……”
苏沉被宫女们扶着在床沿坐下:“救治我?我出什么事了?”
裴子瑜只好将他并非因瘴气而病的情况简单的告知了一番。
“难怪我军中的那些伤员,明明只是轻伤,却总有一些病的格外厉害……”苏沉听完道,“我得快点回西南军中,告诉他们这些事。”
“你还有时间惦记西南军中?……你可知长安城……”裴子瑜摸了下红肿的脸,悄悄看了苏沉身边的宫女们,见她们都并无阻拦他说下去的意思,这才继续道,“长安城都翻了天了?”
“长安城出什么事了?”苏沉道,“我只听虞照青信上说过一些……”
裴子瑜:“你最后一次收到虞大人的信是什么时候?”
苏沉道:“初冬。”
裴子瑜低垂了眼帘,神色黯然道:“那就难怪了。你还不知长清宫出了什么事,也不知我爹和凌太傅被打入了天牢。”
“裴相和太傅大人……?”苏沉惊讶道,“为什么?我这段时间病的厉害,只记得听说先皇驾崩,是誉王殿下登上了皇位。是他下的令么?”
听见“誉王殿下”这几个字,裴子瑜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看着苏沉坐在重霄殿偌大的床上,身边宫女环绕,与自己现下阶下囚的境地截然不同,扯出一抹苦笑:“是了……这一切……与你苏沉又有什么关系呢?”
“……?”
“当年你背着太子殿下与誉王李致往来甚密,就是做两手准备,好在今日趁势而起吧……”裴子瑜道,“狡兔三窟,我等自愧不如。”
“什么意思?”苏沉有些听不明白,可看裴子瑜一副不愿开口的样子,只好道,“算了……新君陛下现在何处?”
见裴子瑜不答,苏沉看向左右的宫女:“你们知道么?”
一位宫女小声道:“奴婢听见钱公公去了紫宸殿通传。”
苏沉道:“带我过去。”
宫女们闻言,立刻全部低下头,没有一个敢为他领路。
裴子瑜的声音好似麻木了一般:“我方才在重霄殿外头,都能听见紫宸殿那边传来廷杖与哭喊声。不知又是哪几个朝臣惹了那个暴君?”
“……”
苏沉愣了一下。
暴君?
在听到这两个字时,苏沉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是元成帝,只是记忆中的元成帝虽然易怒,纵观他在位的数十年,所作所为却也远远不能及[暴君]这两个字。
过了许久,苏沉才缓缓意识到裴子瑜口中的[暴君]是谁。
那么多年的军中时光,也不曾冲刷当年李致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记。
长清宫无人的房间里噙着眼泪的小婴孩。
皇后寿宴上被无端责问静默无声的背影。
以及命悬一线时,还念叨着[没有人需要我]的小孩。
那些印记,早已被苏沉安放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了……所以苏沉没法不去偏袒他,毕竟,从第一次见面,苏沉便已决定要做那个小孩的公平了。
苏沉至今也还记得离开东宫的路上,那个孩子抓着他的手腕,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你是我的宝物”。
苏沉根本没法将那个直白而真挚的声音,那个孤高而敏感的小孩,与暴君两个字联想在一起。
想了许久,苏沉才缓缓道:“……他不会无由做这种事的。”
看着仍在状况外的苏沉,切身经历了家道中落与牢狱之灾的裴子瑜情绪却崩溃了。
“那人连亲生母亲和孪生弟弟都杀了!!杀几个朝臣还需要什么理由??”
苏沉瞬间震惊抬头,站起身看向裴子瑜。
裴子瑜早已淌下了泪来,这段时日的委屈心酸与恐惧一齐袭来,叫他泣不成声,以袖掩面。
恰在此时,重霄殿外传来了宫人尖细的通传声,伴着那声“圣上驾到”而来的,是脚步匆匆走进重霄殿的玄色身影。
李致一进内殿便瞧见苏沉立在床边,四目相对的一瞬,他便眼睛一亮,声音欣喜中带着一丝激动的微颤:“苏沉……怎么就起来了?你才退烧……”
苏沉看着朝他走来的青年,身着玄色衮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玉瑱微摆,腰上悬挂环佩与天子剑。
这身装束对苏沉而言极为陌生,在宫里待了两年,他也只在元成帝身上见过几回。
可不去看这身行头,青年的脸上还仍依稀可见熟悉的眉眼。
当年的小少年已完全长开了,原本过于艳丽的相貌添了几分英气,更是丰神俊朗似明珠般夺目。
尤其是眼角那一粒朱砂小痣,那样独特的标志,一下子便提醒了苏沉对方是谁。
可刚刚裴子瑜的话,却叫苏沉几乎失去了相认的勇气。
眼前的李致,当真还是他安放在心底的那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