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沉长久地看着立在他床头的青年,眼神终于一点一点地变清明了。
他极为勉强地撑起身子,声音无端激动起来:“你、你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
李致捞起下摆,在床沿坐下。任苏沉的手无力的推着他,他只是纹丝不动坐在那。
过去数年,他想象了无数次今时今日的场景,却从没想到苏沉的第一句话会是叫他走。
看苏沉这副激动的样子,要不是这会儿病了,一定还是记忆中那样软硬不吃、不识好歹吧。
苏沉从前便一贯如此,说得好听些叫桀骜不驯,说得不好听便是不知天高地厚,总好像天底下没有人能做他的主。
只在面对大哥时,他才会露出那俯首贴耳,唯命是从的一面。
甚至如今大哥过世多年,他还好似一只风筝,漂泊在空中,被一个早已故去的亡灵握着牵引的风筝线。
八年了,这根线也该换自己来握了。李致暗想。
苏沉还在推他,虚弱道:“别在这胡闹……速速返程长安。”
李致还从未见过苏沉这副虚软无力的样子,看着看着,心里竟然也渐渐地不气恼了,看出些趣味来似得,心底有点痒痒的。
他捉了苏沉乱动的手,略施力道躬身下去,苏沉便仰面躺回了床上。
这样能握住苏沉,压制他,摆布他的感觉叫李致觉得有些新奇。可手中那细若无骨,随时像要被折断的手腕又叫他有些心痛。
“听说你病了半个多月,反反复复不见好……军中的医师也实在无能。”李致道,“不过没关系,朕宫里有的是医术高明的御医。回到长安,他们自会医治好你的。”
苏沉:“……你走。”
李致充耳不闻,道:“苏沉,你还记得阿狸么?它已经是一只老猫儿了,朕将它从普济寺接回来了。今时不同往日了,苏沉。当年想将它藏在自己的重霄殿,尚且不能够。如今,朕命人清扫出偌大的长清宫,都给它一个住。哈……倒没人敢说一个不字了。”
李致垂眼看着他,眼神清寒地笑笑:“只是……长清宫毕竟太大,单阿狸住在里头还是太冷清了。朕将你也安置在长清宫,和阿狸做个伴,好么?”
李致说到这,见苏沉仍旧在挣扎,只不改口的叫他快走,心里不免有些烦闷起来。
苏沉哪里听得见他在说什么,高热之下只觉得头疼得很,脑海里也只有那唯一的一个念头:“回去……回长安去……”
八年前,苏沉得到的教训太深刻了,以至于如今他才不愿李致在军中逗留多一秒。
战场上刀剑无眼,瞬息万变。当年西北,禁军与幽卫那么多人都没能留意一支流矢。
那时,苏沉并不在场,可越经历战事,苏沉便越清楚,当年即便他在那个人身边,也没有百分百能够制止此事的自信。
何况眼下他浑身无力,自顾不暇,如果大理此时进犯——!
苏沉不敢想下去,只是语带哀求:“别在这儿逗留……这里危险……”
李致愣了一下,他并不是迟钝的人,这一下便明白了苏沉口中的真意,眼中泛起复杂的神色。
苏沉的关心,他已好久好久不曾体会到了,这种久违的,好像要哭出来的感觉,让他一瞬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回到那日普济寺山中,那个人压着他的伤口,为他包扎,一字一顿的说:“我需要你。”
李致终于确认,多年过去,苏沉一直没变。苏沉的心里是有他的。
他将苏沉的手带到自己面前,将整张脸埋下去。苏沉本就体温高于常人,此时发烧,手掌心更是冒着滚滚的热气。
他闭着眼,用双颊贴着那人滚烫的手心,像一条蛇在汲取温暖似得,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苏沉的手因常年使枪使弓,虎口掌心都有一层薄茧,可李致却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温柔的手了。
再次睁开眼时,李致的眼中已冰消雪融,透出隐约的喜悦。
“你……回去。”苏沉道。
“好……我们这便回长安去。”
“……”苏沉皱眉,“不行……”
他如今病得浑身无力,却仍旧以为自己能够拒绝的样子,在李致看来有种欲拒还迎的可爱。
李致起身,解开自己的黑豹子皮披风,将苏沉一裹,小心地打横抱起,大步走出营帐。
被赶到营帐外的部下梁展吃惊的看着年轻的新君走出营帐。而新君怀中的人被披风包裹着,只露出半张脸。
“将军……”
梁展认出苏沉,也从那紧抿下垂的嘴角看出他的不愿,正欲上前,却叫旁边的大太监横插一步,将他挡在了身后。
“陛下,车马都已备好了。”钱有德手握拂尘,作为新君身边的内侍总管,大太监谄媚的脸上颇有几分志得意满。
李致脚步不停,吩咐道:“将随行的御医叫到朕的马车来。”
见随行的禁军与幽卫紧跟李致而去,梁展也着急的跟了上去:“陛下,陛下……”
李致没有回头,钱有德已转身,带着人替他拦住了那个刺头部下。
“干什么?干什么?想造反啊?”
梁展并不懂太多宫中礼仪,只局促的抱了下拳,问:“公公!陛下要带苏将军去哪里?!”
眼见皇帝的身影越来越远,梁展心急如焚,语气焦急便显得有些不敬。
钱有德如今身边只有谄媚他的人,哪曾叫人如此劈头盖脸的诘问,脸上有些挂不住,立时冷笑:“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过问陛下的事?”
大太监的话叫梁展微微恼怒,他看了一眼钱有德身后的禁军,按捺下怒火,道:“卑职梁展,是苏将军部下。苏将军的起居也一向由我安排,恳请公公为我解答。”
钱有德道:“陛下要带将军回长安养伤。怎么,还需要你的同意不成?”
梁展:“卑职不敢!只是大理近来颇有异动,西南军中……”
钱有德不耐烦地打断他道:“没了苏将军,杨副将顶上便是。若真起战事,陛下英明,自会调兵遣将,用得上你咸吃萝卜淡操心么?”
说罢,钱有德便懒得再解释太多,转身跟上皇帝去了。
梁展心急如焚,还要再追,却被留下的禁卫拦住了去路。
*
抱着年长他六岁的男人,李致却毫不费力。
想来,苏沉的身子本就轻,这一场病愈发消瘦,李致甚至觉得怀中的人轻的好似要飘起来。
这叫李致也愈发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是当年处处无能为力的少年了。十八岁的年纪,年富力强,就连体格也已完全赶超了苏沉。
喜悦之情叫李致愈发用力地扣着苏沉的身子。
他终于得到自幼渴求的宝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