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
正如苏沉所料,与大理的和谈终究还是成了。
这背后的原因,太子殿下四年前便曾一语道破。
归根结底,朝中的文臣几乎没有人想要打仗。于是礼单收了,俘虏归还。开放贸易,互通有无。
这倒不影响朝廷对苏沉本人的奖赏,苏沉领了元成帝赐下的骁骑将军的称号和赏银,便于次日离开了长安,重新回了西南驻地。
他心事重重,因而走得匆忙,谁也没知会。可有人却仿佛猜到了似得,那日一早便早早地候在客栈门口。
看见门口那月白色长衫的虞照青,牵着马的苏沉愣了一下。直至虞照青朝他投来个埋怨的眼神,才忍不住露出一抹略带歉意的笑来。
四年来书信的往来中,虞照青已十分了解他的秉性,自然知道他归心似箭,不会留恋长安城的繁华。
苏沉于是牵着马和虞照青一路步行着穿过早集,去往南门。
路上,苏沉忍不住问道:“虞照青,依你之见,在这些皇子之中,谁能登上这储君之位?”
“立储事关国本,为臣本不应私自妄议……”虞照青道,“不过既然你问了,就你我二人之间议上一议,倒也无妨。”
“诸位皇子之中,真正有能力争夺储君之位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二殿下,一个是誉王殿下。二殿下在皇子中最为年长,几年前也封了覃王。他于朝中根基最深,数年筹谋下来,不单单在长安守备军中有人,只怕禁军,朝中都有亲信。”
“至于誉王殿下……”虞照青继续道,“誉王殿下毕竟年少,十来岁的孩子,要和比自己大了快十岁的兄长争夺皇位,可想而知不是易事。加之长清宫的盛皇后四年前便几乎一蹶不振,誉王殿下的母族盛家势力式微,能得到的助力也极少。”
听到这,苏沉的神色透出担忧来。
原来过去四年,长清宫的那个孩子过着这样的日子。难怪这次见面,他好像变了,变得比从前更敏感,更偏执,也更叫人看不透了。
虞照青道:“不过,毕竟誉王殿下是中宫所出,论及正统……誉王殿下还是最合乎情理的储君人选。”
“……”苏沉想到了那夜河边李致的话,一时有些紧张起来,“……是、是么。”
虞照青难得见他结巴,问道:“那天夜里,誉王殿下没为难你吧?我入朝虽不久,却已听闻许多关于誉王殿下的事……听说他待下人极为严苛,性情暴戾,多疑易怒……难道他……”
苏沉见虞照青误会,忙澄清解释道:“没有。誉王殿下也不是别人口中那样的人。”
虞照青:“……”
苏沉道:“他们不了解他。单知道他自幼地位尊荣,不知他从小吞下多少委屈,在长清宫活的有多苟且……月明必然星稀,当年太子殿下有多光华,他便有多黯淡无光。单是亲情单薄也就罢了,身边还满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连个体己的下人都没有……”
苏沉说着说着,忽然想到那天长清宫的花园中,太子殿下形容他的那番话了。
当年的他其实不太懂,太子殿下为什么突然说那番话呢?如今却似乎明白了。
那只是怕旁人没有看清,怕旁人误解,所以才想叫醒他们:你们看仔细,这是个很好的孩子啊,待他好一点吧……
虞照青听完他这番话愣了一会儿,道:“……苏沉,看来你与誉王殿下交情匪浅。他昨日却对你这般咄咄逼人。”
苏沉道:“他没有咄咄逼人……他说的都是事实。唉……不说了……是我不好。”
虞照青:“……”
虞照青静了静,道:“可是苏沉,你没有哪里不好。”
苏沉:“你不明白的。”
虞照青道:“我确实不知道你和誉王殿下从前发生过什么,可是,自我认识你开始,便只见你在西南为国奋战。你是我见过最谦卑、赤诚,不觅封侯、不图名利的人。”
牵着马的苏沉低垂着头,一面走,一面看着自己的足尖道:“虞照青,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便会厚颜无耻的认下这些美名了……长安城里的百姓如今把我传得神乎其神,恨不得我是战神,是圣人。但我不是那种人,这一点,我最清楚的。”
虞照青看向牵马的苏沉,二十岁的年纪,又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性情里竟没有分毫的张扬。
虞照青想起初遇时,苏沉说过,他去投军只是为了报答一个人的恩情,完成那个人的心愿。
想来过去四年,苏沉也从未将自己所做的那些,当做自己的战功,而是全部归给了他口中的那个人吧。
“……君子论迹不论心。苏沉,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所做的事担得上这些美名。”虞照青道,“实不相瞒,长安城的那些传言,有很多都是从我这出去的……”
“……”苏沉道,“……什么?”
虞照青柔柔看着他:“我为你写了很多诗。”
“…………”苏沉这下才明白自己这些旧事是如何在一夕之间家喻户晓的。
原是有个新科状元在为他吹牛……
“你做这种事干嘛?”苏沉哭笑不得。
虞照青道:“我知道你不重这些,可是我朝素来重文抑武,能出一位人人称颂且名利双收的武将,对现世,乃至后人,都是极大的激励。”
苏沉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还是你想的深远。”
苏沉说到底只是个武夫,自问不及这些智策高远的人,因而对这些人是打心眼里的佩服。
虞照青朝着他偏了偏头,却又垂着眼帘不看他:“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忍不住。每次收到你的来信,看着你信上写的那些发生在战场上,军营中的事。我便仿佛亲眼所见,置身其中,无法自拔。苏沉,你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
苏沉道:“好,我在那儿等你。只是你不要勉强,还是身体要紧。”
虞照青温和一笑,宽袖一摆,负手道:“你难道没发现?我身体已大好了。”
苏沉打量了一番他那副又高又瘦,几乎要被风吹散似得身板,打趣道:“是好了许多,只是还太容易动气。在战场上跟敌将互相问候十八代祖宗是常有的事,这一点你还要多磨练啊。”
虞照青听出他的揶揄来了,这是在调侃他先前被誉王殿下气得咳嗽不止那回事了。
虞照青这回并不动怒,只是凑近了一步垂眸看着他:“苏沉,我发现你虽然大部分时候很是沉稳,可有的时候说话又相当调皮呢。”
苏沉:“……”
虞照青用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眉心,笑道:“还是有几分泼猴的样子的。”
苏沉愣了一下,有些恍惚地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