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嫡庶有别,长幼有序。
他是家中的长子,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小他半岁,这意味着从初记事起,他便已是一个兄长。
同时,他又是皇室的嫡子,有片辽阔广袤的天下要他继承,无关乎他是否准备好,天下黎民的疾苦都注定将落在他肩上。
然而这些,在旁人眼里是那样的得天独厚。
太子李政,出生于长清宫,五岁封宸王,七岁便被立为大巍储君。
自幼被寄以厚望,自然成熟的比寻常孩子更早。
四岁那年,他看见父皇对身怀六甲的母后嘘寒问暖,转头却离开主殿便将一个年轻女官召进了偏殿宠幸。
他的母后也看见了这一幕,却只是默默牵着他的手回了主殿。世人眼中的帝后恩爱背后,只有女子一文不值的眼泪。
他那时还未通人事,却也能够想象,自己还在母后肚子里的时候,他的父皇也是像今天这样,牵起了另一个女子的手。
所以宫里才有了万福宫,才有了那个和自己仅差半岁的二弟李敬。
说到他的二弟李敬。
他曾经以为书上说的兄友弟恭,是一种必然互生的关系,于是一直不断地做着为兄的表率。或将父皇赐下的一对珐琅镇纸赠与李敬,或在李敬闯祸时站出来为其解围。
而他的善意一次也不曾得到回应。直至一次亲耳听见对方背地里骂他装模作样,设法给他使绊子,他才知道李敬从不肯认他为兄长。李敬恨他。
从那时起,李政便明白了,那些[身份]要求他去做的事,他只需要做到即可,不需要注入任何感情,也不用期待任何回应。
他仍是人前那个好兄长,只是他再不会放一分期盼在那个顽劣二弟的身上,其他兄弟也是一样。
不过,人非草木,他心中到底还是隐隐有些期盼,他期盼着母后腹中能诞下一位他真正的手足,或许有那样一个人,才会让他觉得不那么孤单。
可事与愿违,没过多久,身怀六甲的母后不知为何忽然急产,诞下死胎。
他不知道这次急产真正的原因,却只记得在万福宫派人送来慰问的名贵药材时,母后憔悴疲惫的脸上那一丝怨毒的表情。
那一刻起,他才算是真正长大了。
他开始看得懂父皇母后恩爱背后的权衡较量,也看得懂宫人们一个眼神的传递。看得出长清宫屹立不倒的本质,也看得透万福宫的绵里藏针的野心。
在真正背负江山以前,他在很小的年纪,便已自觉先行背上了母后和长清宫。
文治武功,他不能有任何一样输给万福宫的李敬。只有相去悬殊的碾压才能够将明争暗斗扼杀于无形,而那悬殊不过是经年累月靠汗水和血泪中的坚持,一点点累积起来的。
他只有一个心思,就是不再让母后露出那样可怕的表情,也不再让伤人的嘲讽以慰问的形式送入长清宫。
他行事谨慎,时时刻刻警醒,极少做出出格的事,是朝臣眼中完美无瑕的东宫储君。
人人都说他极有元成帝的神形,是当之无愧将来大巍的主人,可他却暗自心想,难道只有像那人,才能成为大巍的主人。
待他登上帝位,便要在自己身上彻底抹掉那个男人的痕迹。他要做大巍的主人,万民的君父,却唯独不要做元成帝的影子。他统治之下的大巍,也不会再是从前的大巍。
自打他入主东宫,各方盯着他找错处的眼睛就更多了。好在他早已习惯克己复礼,叫人拿不到把柄已是他最熟练的事。
直至十岁那年,仿佛是命运之神伸出手逗弄了他一下,拂落了他腰间那块玉佩。
那是册立太子那年元成帝赏赐之物,雕刻着五爪金龙,若有丝毫闪失,必然被人大做文章。因此,当他发觉玉佩丢失,整颗心悬了起来,却谁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老话果真是不假。他弄丢了一块玉佩,却反而因此找到了一件稀世珍宝。
那个小孩有着和他相似的眼神,李政第一眼就看出,他也是一个将自身藏在虚假外壳里的人。
想来这天下偌大,茫茫人海中,或许像他们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自己能做的,也仅仅只是伸手护他一下。
向他伸出手时,李政觉得自己像一个大骗子,小心地说着一些诱人又不至于像是诱骗的话。
或许是他伪装的太过高明了,那小孩没有听完,便毫不犹豫的握住了他的手。
小孩的名字叫苏沉,沉鱼落雁的沉。第一次见时,小乞儿浑身脏兮兮的,李政还没有发觉,后来再见面便发现那孩子长得很漂亮。眉目如画,朱唇粉面,一双桃花眼尤为出挑,总半弯着,似春风含笑。
可比起他的容貌,他更喜欢苏沉的性情。苏沉就好像野地里的一颗种子,他给予苏沉的每一丝阳光雨露,都会得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反馈。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他伸出手,苏沉便握住。
他保护苏沉,苏沉便依赖他。他教导苏沉,苏沉便仰慕他。
苏沉望着他的眼睛里落满了星星,漆黑的瞳仁里,他的倒影看起来闪闪发光。
于是每每听见苏沉的名字,听说苏沉的努力与出彩,或撞见苏沉投来的信任目光,他便也发自内心的觉得高兴。
这才是兄友弟恭吧?
这……真的只是兄友弟恭吗?
他实在控制不住不去偏心苏沉,等到察觉到这一点时,早已是泥足深陷。
泛泛大巍,好男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却偏偏是东宫储君绝不能触碰的禁忌。
那日,他望着篝火,借告诫六弟的名义说了一番话,可真正想要告诫的人,却是他自己。
这不行,至少,不是现在。
对啊,还早,他们都还只是小少年,将来,等到他登上帝位,大巍会有不一样的天空。
只要苏沉能够陪他走到那一天。
苏沉又怎会不陪着他走到那一天呢?
少年一天天长大,一点点的卸下了心防,苏沉见人便面带三分笑,是练出来的讨喜性子,可面对他时……他知道苏沉拿出了独此一份的真挚。
长清宫的两个胞弟长大了,李政有了真正的弟弟,如此一来,反而倒是能区分自己对于苏沉的情感与兄弟不同。
他并不拿苏沉当做弟弟,苏沉是他存放仅剩的全部私心的地方。
他惯着苏沉,也管着苏沉,予他最大程度的保护和自由,也教他道理和规矩以规避风险。
或许,他应该待苏沉严厉些的,那样苏沉便不会招致万福宫的李敬了。
即便到了那种时候,他也提不起气来,看着少年自知闯祸认错的模样,比起责怪,李政满脑子想的都只是如何护住他。
小人难防啊。
小人是最不能招惹的,这些年李政和长清宫早已领教过无数暗箭,才算学会“害人之心不可有”的后半句——“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只能暂且将苏沉安置在长清宫。果不其然,不到一天,宫中突然谣言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