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下山的路上全靠了高明镜,不然北狄兵士上山围剿,力气耗尽的苏沉未必能全身而退。
抵达山脚处时,躲避在密林中的小少年梁展牵着三匹马走了出来。
“你们回来了!怎么样了?为什么突然来了那么多追兵。”
苏沉道:“上马,我们走远再说。”
三人骑马远离了鹿背山后,才渐渐慢下速度来。
梁展仍不知此行目的,一路上追问个不停,当得知苏沉二人射杀了北狄赤蒙王时,眼中都几乎要放出异光了,连声问:
“当真?!当真??”
苏沉笑道:“原本还不确信……不过听你说赤蒙王是个大胡子,那想来我们是找对人了。”
梁展脸上的表情瞬间充满了无尽的崇拜:“你们真的在万军中射杀了赤蒙王!!苏大哥!高大哥!受小弟一拜!”
苏沉道:“梁小弟,你小心点骑马才好。”
高明镜也跟着笑了。
梁展仍喜不自胜:“这下北狄一定会退兵,我城中的母亲也安全了。多亏了你们。”
苏沉道:“是多亏了太子殿下。当然,也多亏了你,小梁将军。”
梁展有些失落道:“我不是什么小将军,我爹入伍数十年,大大小小的战役怕打了不下百场。如今也只是个校尉。不过……即便我爹是兵马大元帅,恐怕也比不上长安城的一个五品文官神气。”
苏沉听出他话语中的不满,于是宽慰道:“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下去的……我相信太子殿下继位后,一定能做到赏罚分明的。”
梁展闻言,失落的眼睛终于微微一亮,露出一抹笑:“希望如此!”
此时天已蒙蒙亮,苏沉三人不再闲聊,全速赶往东宫精兵的营地方向。
苏沉迫不及待要将好消息带到太子殿下的面前,却没料到,一到营地,便发觉气氛不太对劲。
在营地门口接应三人的是侍卫长张直臻。梁展那小少年早已沉不住气,刚翻身下马便直吆喝:“张将军!领兵的赤蒙王被苏大哥和高大哥射杀了!北狄退兵指日可待了!”
闻言,张直臻脸色有一瞬的动容,却仍旧沉重:“苏沉,你跟我来。太子殿下要见你。”
苏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一时想不到什么坏的可能性。
毕竟,太子殿下交代他做的事,刺杀赤蒙王,平安返回,他两件都做到了。
如今他正洋洋得意,想要在太子殿下面前高声说一句“幸不辱命”呢。
一进太子殿下的主营帐,苏沉便愣住了,只见营帐内站满了人,有随军的太医,有幽卫,也有内侍。
这里太多人了,他甚至都要看不见那躺在柔软床上的太子殿下了。
账内被暖炉烤得温暖如春,空气中却弥漫着轻微的血腥气。苏沉忽然不敢再往前。
还是那东宫内侍总管杨如海先见到了苏沉,立刻上前一步,将愣在原地的他拽进人群,推到了床边。
大片的鲜红映入眼帘,苏沉的双腿瞬间软了,噗通一声跪在床头。
视线模糊的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见眼前被血染红的素锦长袍。那上面金线绣的五爪金龙,因他眼眶中的泪水氤氲而微微扭曲,似乎活了过来。
他的头仿佛有千斤重,用了极大的勇气才将视线抬起来,看向那血色最深的地方。
一支被去掉尾部的箭在太子殿下的胸口,箭头深深埋入那狰狞的血洞。
苏沉只看了那伤口一眼,眼睛便好像直视了太阳般被灼烧的生疼。哪怕闭上眼睛,眼底也分明地留着那泛着青色的印记,只怕这辈子也再无法褪去了。
苏沉多希望他不曾在潜邸学过东西,这样他便不会知道,什么是[致命伤]。
难怪这一营帐的太医都束手无策,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因为但凡懂行的都知道,箭入心口,拔箭便是死。留着箭,虽不会立刻死去,却也同样会缓慢失血而亡。
杨如海带着哭腔道:“太子殿下,苏沉苏统领回来了!”
太子李政毫无血色的双唇动了动,发出了极微弱的声音:“当……真?”
说着,他的手动了动,试图去攀床边的人。
苏沉哽咽不能说话,只是将手附在太子殿下的手上,他体热,便更显得对方的手冰冷。
当察觉那体温比营帐内的温度更低时,苏沉的泪终于决堤,一滴一滴的滴落手背,滑入指缝中。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临行前太子殿下不是还好好的么?苏沉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开口却说不出一个音,只是眼泪一直往下掉。
太子李政似乎感受到了那些滴落的泪水,缓缓睁开了双眼,抬手轻轻将苏沉两腮边凝结的泪珠捋去。
苏沉已许久不曾有过这种痛苦却又束手无策的感受。
自从太子殿下将他带回潜邸,虽然予以他的生活虽算不上优渥,却是纵得他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就在方才不久,他都还以为自己可以靠努力靠拼命做到任何事。
而事实并非如此,命运若是想要残酷,便可以瞬间让一个人感受到无力挣扎,丧失所有反抗的勇气。
现下,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拿了一柄匕首,一点点一寸寸的在剜他心头的肉,他躲不掉,避不开,痛得喊也喊不出来。
杨如海也通红了眼眶,在旁垂泪道:“殿下,苏统领回来了!您想说什么!便都说出来吧!”
苏沉这才抬起眼帘去看太子殿下的眼睛。
这一眼望去,他竟记起当年朱雀大街上,年仅十岁的白衣少年。那少年朝他伸出只手,正如此时一样。
苏沉的视线又一瞬间被泪水占据,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赶紧低头拿手肘擦了泪:“太子殿下,属下回来了。属下等人……成功射杀了赤蒙王。”
苏沉不住的拿袖子去擦泪,可总有更多的泪水前赴后继的涌出,模糊着他的视线。
“太子殿下,您下发的两个命令,属下都做到了。”苏沉崩溃大哭,“属下接下来,要做什么才好?”
平躺在床上的太子李政低垂着眼帘,即便是这种时候,他的眼神也是湖水般平静与柔和,像月光清辉般落在人的身上。
那眼神深邃,和从前一样,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