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之后,傅山和黄佑立即下去忙碌。
孙元在节帐中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完毕之后,喝了一口茶水,想了想,还是决定在孙天经集群开赴密云之前最后和儿子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
从扬州出发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父子二人朝夕相处,往日僵硬的关系总算得到了缓和。
次番乃是儿子第一次出征,头上还顶着一个统帅的名号。当然,他也不过是挂个头衔而已,实际上,统帅四路大军做战的最后决策者乃是傅山。高杰人如其名,还是人杰,刘春桀骜不驯,一头恶狼,也只有傅山这种老狐狸震得住他们。
最最要紧的是,四路大军开拔去密云的古北口和墙子岭之后。敌人放弃北京,还是死守北京。四路军队怎么防守,什么时候进攻北京,这其中的时机都要拿捏到恰到好处,一般人还真干不了。
儿子孙天经这次去密云,更多的不过是感受一下大战气氛,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就算完成任务。
孙元所不知道的是,傅山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心思,就是老狐狸想让孙天经这个得意门生好好地刷刷声望。这一点,孙元根本就想不到,在他看来,儿子不过是一个小娃娃罢了。
……
此刻,在孙天经的大帐中,傅山做在他的面前,正拿起学生所作的一篇文章仔细地看着。
他抚摩着下颌一葱胡须,念道:“圣人以可知者为语乐官,而乐之理传矣……恩恩……有点意味了,夫子有正乐之意,故以语鲁太师曰:乐之在守宫者,其数多而难纪也,乐之在审者,其理微而可推也。夫乐之失传久矣,自吾论之,乐其可知也……咦,写得不错啊……尤其是这里,人心之理常村,一动一静,可以识美山之故焉。作得好!”
听到老师的夸奖,小公爷一脸的兴奋,却强自压抑下去,装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师傅,学生难得受到如此夸奖,惭愧。还请师傅指导。”
学生眼睛里的得意,傅山如何看不出来。一般为人师者,遇到这种情形都会教训学士戒焦戒躁不可自得,说不定还会训斥上几句。不过,傅青主这几年越发地邪了,也不怎么在乎这世上的礼法。
所谓温良恭谦让,那不过是对普通读书人而言,对孙家的孩子不适用,对自己的学生不适用。
傅山哈哈一笑,将文章放下,道:“五日前,为师给了出了这个题目让你作文,一直没问。而且,你我师生军务繁忙,也顾不得这许多。想不到你竟然没有忘记此事。”
孙天经:“师傅交代下的事情,学生不敢忘记。此番北伐,能够日夜侍奉在恩师座前,得师傅耳提面命,机会难得,学生自然要抓紧了。”
“好。你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子语鲁太师乐曰》子语鲁太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意思是,孔子鲁国的太师讲音乐,说,音乐大概是可以知道的。开始演奏,整齐盛大;随之,纯洁和谐;节奏明快,连续不断,以至完成。”傅山用手指敲了敲那篇文章,赞道:“南轩云:‘周衰乐废,虽声音亦失之。圣人因其义而得其所以为声音者,而乐可正也。’你这篇文章中太内地人心等语,既探其源,追逐段标出声气二义,尤见读书贯通。好得很啊,真想不到,你在八股时文上有这样的天分。”
南轩,南逢吉长子,陕西渭南人,字叔。明嘉靖进士。南轩刻苦学习,至老不倦。人称渭上先生,是明朝中期着名学者。其文章对嘉靖以后的科举文章影响甚大。
傅山感慨:“天经,如果再过得几年,以你的天分,考个秀才甚至举人功名当不是什么难事。如果再十年寒窗刻苦磨练,会试不说一甲,二甲之上必定有你的名字,当年张居正张白圭少年时也不过如此。曹国公府,正是聚天地所有的灵气于一地啊!”
听到傅山如此夸奖之后,孙天经毕竟是个少年人,一张脸激动得通红。实际上,这篇文章也不全是他所作。在拿到这个题目之后,他推敲了数日,又找李举李亲王和周仲英等人修改了几次,才最后定稿。倒是不是他有心作弊,不过是他一向有不服输的性子,做人做事都力求完美。若不能做到第一,自己那一道关口都过不去。
自己学生的性子,傅山自然是十分了解的。也知道,这种文章一个小孩子是根本写不出来。真从其他气理脉络来看,倒有几分李亲王的味道。
傅山也不说破,实际上他觉得对小孩子的教育,你首先应该鼓励,而不是打击。若是打击得狠了,一个不好,孩子一旦失去自信,不就废了吗,尤其是生在孙元这样的家庭中。
笑了吓,傅山突然拿起那篇文章,“刷!”一声就撕成了两半。
孙天经惊叫一声:“师傅,你这是做什么?”
傅山淡淡一笑:“十年寒窗,在科举场上和千万人拼杀,你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中个二甲,运气好考个庶吉士。然后再在翰林院学习几年,下放到六部观政几年,最后做个郎中或者主事,慢慢熬资历。有生之年,说不定会熬到部院大臣,甚至入阁为相。又或者,到地方上从知县作起,到一生巡抚。呵呵,几十年光景,熬到头发白了,才有能力有权力一展胸中抱负,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吗?”
孙天经:“去南京做管,学生肯定是不会的。”开玩笑,堂堂小公爷,将来是要做国公的,还要统帅宁乡军的千军万马,统治整个北方。一方藩镇,一方诸侯不做,跑南京当七品官,这不是疯子吗?
可是,师傅为什么说这些,孙天经思索起来。
“还有,你文章写得再好,难不成还真要去参加科举,到南京那里去作官,这就是你想要人生?”傅山的声音激扬起来:“书读得再好,在这乱世之中又有什么用?对了,侯朝宗你知道吧,他学问文章当世一流吧?可又如何,不一样被阮圆海捏得死死的,差点连性命也保不住。对了,就连自己的女人也差一点被人抢了”
“侯朝宗给妻子李香君花了一个扇面,将就李香君溅在上面的鲜血画了许多桃花,一时间传为佳话。然,这又有什么卵子用?”傅山的话难听起来:“一尺蔑片,湘妃为骨,点点斑痕,开合之间,凉风徐徐。正面挡不住清兵滚滚铁蹄,背面架不住李闯闪闪大刀。你说,这书读得好,又有什么用?”
古人都成熟得早,很多人十二岁就成了家,十四五岁做父亲的都有。而孙天经更是比同时代的孩子更加早熟,不过,他所受到的还是传统教育。傅山这一翻话根本就是在宣扬读书无用论,让他有些接受不了:“师……师傅……难道说这书就不能读了……可是……乱世之中我等……”
傅山:“你想问乱世之中,我辈该如何作为?你父亲有一句话说得好‘用干戚以济世’面对着大刀和铁骑,你只能以大刀和铁骑应之。我不是说读书无用,而是想问问,你读书的目的是什么,科举吗?”
孙天经:“师傅不是说过,读书的目的是明理,明志。”
傅山以手击节:“说得好,明理明志。读书让我们明白做人做事的道理,知道自己将来想要做什么。说到底,读书就是一个发现我们究竟是什么人,能够做什么事的过程。尤其是你,不用参加科举,更应该在书本中探求治国治军的道理,通晓人情事故,而不是去学写什么狗屁八股,拽文,冒酸。你文章作得再好又如何,你父亲麾下有的是文章学问之士。据我所知道,曹国公也没读过什么书。可这有如何,不一样是挽这天之将倾的地之将覆的人中之龙。”
孙天经这才明白,其实自己作弊这事师傅都是知道的,只不过不说破而已。而自己费了这么大劲所炮制的这篇文章,自己看得比天大的事情,其实在师傅的眼中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师傅话中的意思是自己的格局实在太小,方寸之中的文章算什么,能够和这天下相比吗?
这才是自己应该施展的天地啊!
他羞愧得一脸通红,一揖到地:“学生知道了。”
傅山忙站起身,走上前来,一把将孙天经扶起来,微笑着问:“你明白了就好,也不枉你我师生一场。天经啊,收复北京之后,你我的师生缘分只怕就要尽了。”
孙天经大惊:“师傅……你不要学生了?”
傅山摇头:“却不是,收复北京之后,接下来就不会有太大的战事。如今的北地已经打得彻底烂掉,接下来就该休养生息,到时候,曹国公也不知道要将多么重的担子压到我肩上,只怕再没有如今这般闲暇了。”
孙天经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师傅要走了呢?”
傅山只微笑不语,做姚广孝,功成身退,我才不干呢?关键是,这北京一拿下,孙太初黄袍加身已成定局,我傅山只不过一个举人功名,又如何做得太子师帝王师。到时候,只怕孙太初会另外选一大儒教导储君,这才符合礼仪。
孙天经又一揖到地:“师傅,这次学生做梦也没想到能够统帅四军出征。我知道,这都是师傅对学生的抬爱,是师傅在爹爹那里说了话的,如此恩情,学生永世不忘。”他刚一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性格偏激,可生在公侯之家,人却极其聪明,如果不知道师傅这是要为自己培植实力,心中感激莫名。
“放心好了,某得想个法子让天经你第一个进北京,一定会的。”傅山喃喃地说,也不回避,径直受了孙天经一拜。
孙天经:“学生一定会奋勇杀敌,绝不辜负师傅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