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立秋了,秋老虎肆虐。
有着火炉之称的南京更是热得叫人难以忍受,在留都如果有什么地方还称得上避暑胜地的话,大概也只有望江楼了。
“好风,自叫某想起了大洋上的那些岁月,爽利!”一个身材显圆形的微胖子中年人站在楼上,身上鹤敞被吹得猎起舞。
他大约五十出头,虽然有些胖子,可并不给人累赘之感。相反,宽阔的体形叫人一看就叫人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压力。
风声轰隆,如洪波涌起,那人身上别着两把倭刀,衣袂飘飞,看起来仿佛一艘正在乘风破浪的大船,身上鹤畅就是风帆。而那两把刀,则是掌握方向的大舵。
“南安伯,这南京也忑热了些。”一个大将模样的人用手不住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咱们福建老家虽然也热,可热得敞亮直接,阳光射在皮肤上直发疼,疼也通疼得痛快。不像这里,就是直接将你放在蒸笼里蒸。”
没错,先前说话的那个中年人正是郑森郑成功的父亲,总镇福建的南安伯郑芝龙。
郑芝龙儿子郑森在大胜关之战中立下功勋,被朝廷封为靖远伯。如此一来,郑家一下子出了两个伯爵。再加上郑芝龙总镇福建,不但管辖着福建水师,整个境内的所有部队都归他节制,已经是事实上的福建王了。
如今,福宁镇兵强马壮,镇海军又打出来了。郑芝龙的势力表面上看来隐约有与孙元比肩,成为天下第一强镇的架势。而且,他所管辖的地盘可比孙元大,有不错的战略纵深。
这,让郑芝龙颇有些志得意满。在他看来,刚过去一年的扬州大战,郑家根本就没有多大损失,就得了一个伯爵爵位。孙元出人出钱,又替自己练出一支看起来并不逊色于宁乡军的雄师。如此看来,这一仗的最大获益者是自己。
至于孙元,他虽然得了徐州,可部队在连续两场大决战中异常疲劳,军镇这些年所积累的钱粮估计也耗得干净,没个两三年恢复不过来。就拿到手的徐州来说,那地方本是黄泛区,被高杰和建奴大军犁过两次,贫瘠得很,也没有意思。
呵呵,别人流血流汗,老子在后面拣便宜,吃松活的感觉真他娘不赖啊!孙元这小子是能打,可脑子不灵光,还嫩得很。他在前面拼死拼活,耗费自己实力,最后除了得了个国公头衔,还剩什么?
这次他来南京,是接了朝廷的旨意,让他回京述职。
述职,述个屁?
老子以前纵横七海,干的是没本钱的买卖,虽然后来做了福建总兵官,可也是听调不听宣。朝廷朝廷,对我郑某人又有什么价值?
郑芝龙本不打算理睬弘光皇帝的圣旨,只回一声身体不适,就将前来颁旨的太监给打发了。
不过,颁完旨意之后,那个太监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递给郑芝龙。
写信的人是马士英,马首辅的信写得很隐晦,不外是说这次郑森在大胜关之战立下大功,若非有镇海军,留都已经不保。真到那个时候,京城陷落,就算江北的仗打得再好,也没有什么意义。可见,郑森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此城国家多事之秋,国有难,忠臣出。朝廷马上就要北伐,只可惜因为国库空虚,不能发兵。但八旗主力已经被尽歼,正是收复北京的好时机。郑森人才难得,老夫相信他一定能在战场上为国家出力,老夫想象镇海军的拳拳报国之心,希望南安伯能来京一叙。
郑芝龙从小做海盗,一辈子都在刀尖上打滚,对人情事故比起生活在和平世界的人不知道要练达多少。当即就从马士英这封含糊其辞的信中嗅到了什么。
首先,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孙马联盟已经出现了裂隙,孙元和马士英有分道扬镳的迹象。这也可以理解,如果我是孙太初,手头有那么多能打的部队,战了那么大的地盘,自然是要作威作福,飞扬跋扈,为所欲为,如此才不负男儿平生。头上被一个老头压着,换老子也不爽。
这年头有兵有地盘,那就是土皇帝。没有兵,别说你是内阁首辅,就算是皇帝,也不过一颗芥子。
估计也是马士英习惯了对孙太初指手画脚,又或者要插手军务,犯了孙元的忌,两人翻了脸。有或者,孙总兵另有打算,想单起炉灶,不尿老马之一壶。
老马是什么样的人物,宁乡军不听话,自然要另外扶植一直军队来制衡,于是,大木入了他的眼。
呵呵,马瑶草这些儒生也是幼稚,以为向咱们郑家示好,老子就会铁心跟他走?朝中的衮衮诸公也是不成了,只知道使拉一派打一派,党同伐异这一手,却不想想自己没有切实可靠的力量,无论做什么,最后都是替他人做嫁衣裳。想想,也是怪悲哀的。
当然,这也是我郑家的机会,或许能够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吧?
去年的国战,我郑家不就赚大发了,这次或许也不例外。
于是,郑芝龙接到信之后,就带着几百亲信和大量的钱物一路急驰来了南京。
到南京之后,老郑也不同朝中的任何官员和任何一方势力接触,无论谁来拜访,都一一推了,只派弟弟当今的镇江总兵镇海将军郑鸿逵在外面行走,和相干人等接触。
在南京这几日,很快,郑鸿逵就将朝廷为什么诏郑芝龙的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
原来,正如郑芝龙所猜想的那样,孙元确实同马士英阮大铖一党不在一条道儿上走了。尤其是阮大铖自从扬州大战时在江北走了一趟之后,就和孙元闹了分裂。也不知道他在扬州究竟遇到了什么,反正阮圆海和孙元已经破了脸。
后来,郑鸿逵又了解到,这事还真不怪马阮,孙太初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自前年开始就倒向了钱谦益。靠着宁乡军的钱财和兵量,钱牧斋在朝堂之中隐约有同马阮分庭抗议的架势。
孙元这么干,郑芝龙也可以理解。换自己,头上肯定也不愿意有人压着。将所有的宝都押在一个人头上,那是不智。和听马瑶草摆布,那里有自己在朝中建立自己势力来得自在。咱们武人,不都是这种心思?
按说,孙太初转而和钱谦益亲近也是好事,说穿了大木是老钱的门生,福建军镇海军身上也烙着钱字烙印。
这次朝廷有意抛开孙元让大木的镇海军北伐先进北京,按说得益的应该是钱牧斋才是。而钱阁老和马首辅又是势成水火的仇家,怎么马士英反做出壮大政敌势力的事情来,还如此热切?
难道说……嘿嘿,马瑶草这头老狐狸倒是访得清楚,知道我郑芝龙跟老钱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大木虽然是他的学生,可这又有什么,郑家老子才是当家人。他真要我郑一官替他卖命,好办,开出价码来,如果价码合适,区区一个钱老头又算得了什么,一脚就踢开了。
当然,如果老钱如果能够有更优厚的条件,看在大木的份上,我不尿马士英也是可以的。
好得很,这热闹劲儿越大越好,浑水才好摸鱼。
反正无论如何,我郑家得意的时候到了。
郑芝龙越想越得意,他看了一眼身边那个口出怨言的手下,唾了一口。笑道:“你懂什么,一点热就受不了,老子这次带来南京可不是来听你抱怨的。嫌南京热,咱们到北方去就是。”
“去北方?”那个手下一凛。
郑芝龙:“北方凉快啊,我也动了游兴,怎么不愿意离开福建?”
“总兵官去哪里,属下就去哪里,绝无二话。”部将小心地问:“镇海将军这次去阮阁老府,难道就是为北上的事……总兵官,钱老毕竟是大公子的恩师,他待咱们也不薄,是不是等牧老回话之后再说?”
“回什么话,又有什么好等的。”郑芝龙淡淡一笑:“老夫看明白了,这个钱牧斋就是个空心萝卜,在天子那里却没有什么圣眷,手头也没有任何力量。之所以能够有今日之地位,那是因为有所谓的理财手段。废话,宁乡军那么多银子大把撒出来,换任何一人都能成为理财圣手。某现在倒有些后悔当年让大木拜在他门下了,当初想的是老钱好歹也是东林领袖,大木在他那里,多少也能得些名声。现在好了,钱老头名声臭成那样,老夫失策啊!”
最后,他语气中竟带着讽刺:“真不知道这样的腐儒,得了孙太初那么多好处,竟还想着要倒孙元,依靠大木的军功在朝堂扩展实力。说难听点,他有今天全靠孙太初,真真是忘恩负义了。没有了孙元的扶持,在朝中又没有实力。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被挤出南京这座大舞台了。”
部将:“确实,这老头不是个东西,咱们不能相信他开出的条件,反正他说的都是空话,也实现不了。”
“废话,我自是不相信他的。”郑芝龙讽刺声更大:“老钱听说老夫来了南京,这几天着急上火地联络二弟,又是请吃饭,又是送东西。还不是想把老夫拉到他那边去,开的条件看起来好象很美——封侯——呵呵,就父封侯就把我父子打发了。侯爵,也就是一纸诏书的事情,惠而不费。怕就怕,只怕这个封赏的圣旨他也未必能够拿到。没有实际好处,老钱也只能同某拉家常谈交情了。”
部将小心地问:“所以,这就是总兵官你把靖远伯派去江北的缘故?”
郑芝龙北上之后,第一站就去了镇江,同儿子郑成功,也就是郑森见上了一面。
他也没同郑成功多说什么,只道接了皇帝的圣旨来京述职,说不好还会参加北伐之战,到时候咱们可成了上阵父子兵了。
然后,又询问起镇海军的军务。
这个时候的郑成功还是一个热血青年,听说父亲也有可能参加北伐,心中一阵狂喜,也感觉大为光荣,兴奋得不住跺脚。当下也不疑有他将军中事务大概地同父亲说了一遍。
道:“儿子是第一次统军挂帅,还请父亲大人训示。”
郑芝龙也不客气,泛泛说了几句,又道:“马上就要北伐,我福建军大多是大洋上的好汉,在江淮水乡作战尚可以。但幽燕之地都是一马平川,如果没有骑兵,这仗就难打了。为父看你军中马料匮乏,还是提前准备为好。这战马不能光吃草,得吃粮食。还必须是小米高粱和黑豆,其中黑豆最好。这些江南并不出产,你得提前准备。不如先过江去,在淮北购些小米和豆子,建几个粮仓,也好大军出征时沿途补给。而且,光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几万人马北上,光过江就得六七日。你现在就需筹备,陆续将兵马开过江去。”
父亲的话郑成功自然经服,而且这确实是执重之言。这次北伐,他手头可以出动的兵马有三万之巨。这三万人马,一日三餐下来就是一笔巨大的数字,不可能随军携带,需一边走一边补充。否则,光运输粮秣,就足以让部队累垮。
沿着进军路线设置补给点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宁乡军好象也是在这么干的。
而且,这些补给点都需要布置军马防守,从这里到北京,最后投入一线的作战部队能有一万就算是不错的了。
和父亲见了面之后,第二日郑成功就过了江,将镇海军的行辕设在扬州,开始调动部队,购买粮秣。
却不想,这正是郑成功父亲的计算。
听到那个部将这么说,郑芝龙摇头道:“大木这个孩子,有赤子之心,最是单纯热血。外人只要对他好,他就是赤心以报,有的时候未免幼稚。我让他去江北,就怕是他顾念到钱谦益的师生之情,乱了老夫的计划。”
部将犹豫道:“总兵官,末将觉得……末将觉得这样不太好……”
郑芝龙淡淡道:“老夫是郑家的当家人,老夫知道,怎么做才对家族有利。等着吧,等着吧,或许马瑶草和阮大铖会给我们一个惊喜的。阮圆海,小人尔,但马瑶草却是个人物,值得人尊敬。”
今天,在经过多日的接触之后,阮大铖约郑鸿逵说话,想必已经有了计较。
马士英开出条件了。
……
整个阅江楼已经被郑芝龙包了下来,楼上楼下到处都是穿着闪亮铠甲的健儿。
也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只听到一阵通通通的脚步声,有人在上楼梯。
听得出来,此人身高体壮,是个勇士。
郑芝龙回头看去,正是一个高大的中年将领:“如何?”
来人回答:“禀南安伯,方才天子已经诏阮阁老并马首辅进宫诏对,应该马上就会有消息。郑总兵怕南安伯等得心急,命末将过来先回话。”
“很好,看来事情要成。”郑芝龙喃喃道:“这个马瑶草做事还真是雷厉风行啊,比钱牧斋这个老儒生可靠多了。”
那高大将领一拱手:“南安伯,末将再去阮阁老府看看,若有消息,立即随郑总兵一道过来回话。”
“等等。”郑芝龙叫住那个将领。
“总兵官请示下。”
郑芝龙:“马宝,你的一身本领都在马上。这一年来,你在福建也没有施展的余地。如今,我军马上就要北伐,真是用你的时候,随老夫一起去北京吧。这次老夫来南京,随船带了三百匹战马,那都是为你准备的。且让你在镇海军中做一个守备,统领骑兵。好做!”
“末将自从逃去福建之后,原本像孤魂野鬼一般。若不是总兵官,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形。总兵官不以为小人粗鄙,收留在下,此恩如山之大。现在委以重托付,怎不叫末将感激涕淋?”马宝一阵激动:“愿为南安伯效死!”说着,眼泪就滴了下来。
没错,他就是从阿济格刀下逃生的马宝,吴三桂麾下第一勇士马宝。
他那日在天门山从阿济格刀下逃生之后,就寻了个地藏匿起来。等到大战结束,才偷偷逃了出去。
他是彻底被宁乡军海军的炮火给震撼了,加上关宁军又被全歼,竟不知道该去哪里。感觉天下之大,竟没有自己容身之处。
就这么混混厄厄都走了一月,只见眼前一片广阔水域,竟是到了大海边上,一问,才知道是福建泉州。
他虽然身子健壮,可心情低落,加上水土不服,就病倒了。而身上的银子也使了个精光,没奈何,只能厚着脸皮去福宁镇投靠。
郑芝龙自然是知道马宝这个人的,听到他来投,心中大为惊喜。不过,他知道关宁军的人一向狂妄,就算要用,也得压一压,就下到部队里做了一个普通将官。
这次来南京,感觉此人的火气已经磨得差不多了。他有熟悉北京地区的山川地理,北伐正是用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