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还是没有说话,可面对着咄咄逼人的余祥,额角明显地有汗水沁出来。
按说,钱谦益是户部尚书,当朝内阁辅臣,余祥不过是一个四品武官,二人的地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眼前的情形却是余祥占了上风,那是因为余祥背后站着宁乡军的武力扬州镇的财富。
余祥的话开始变得难听了:“牧老,我家国公爷这些年待你不薄吧,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吧?”
钱谦益:“孙太初对朝廷的忠诚天日可鉴,若非有太初,老夫如今不过是一芥山野之民。”
“阁老知道这一点就好。”余祥满肚子都是鬼火,面色越发地难看:“那么,还请教钱相,北伐之议乃是我家君侯首倡,若非去年我宁乡军全歼建奴主力,别说北伐,留都能否守主都还两说。如今,果子熟了,就有人想着来摘了。真以为北京是那么好打的,没有我宁乡军,能成吗?”
“自然是不成的。”钱谦益有些口吃。
余祥嘿嘿冷笑:“可是牧老,既然你和君侯私交这般之好,可朝堂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钱相怎么不通告一声?看来,阁老是不想同我宁乡军一条心了,又或者已经同马阮媾和要对我家君侯不利?”
这个时候,他已经彻底同钱谦益将面皮撕破,再不留任何情面。
这话他也是带有情绪的,同为君侯身边的亲卫出身,大方都在了独当一面的统帅,而自己还被扔在南京这口大酱缸里浮浮沉沉,这些年都被官场上的蝇营狗苟憋疯了。好不容易盼到江北大战,小余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渡江参战。
结果,还是被君侯派了一个闲差。战后,又被打发到留都来主持南京的曹国公府庶务。
这个南京,他是恨透了。
听到小余问,钱谦益撞天屈地叫起来:“余经历,怎么可能,老夫是忘恩负义之人吗?我和太初同气连枝,自当守望相助。我同马瑶草阮圆海仇怨极深,怎么可能走到一起去。”
“你们这些内阁大姥的节操啊,我可信不过。”小余淡淡地说:“不过,我还是代表君侯选择相信阁老一回,毕竟大家合作了这么长时间。既然你说此事不是你的主意,那么究竟是谁呢?马阮还说不动牧老,他们也开不出任何好处来,如此一看,只能是天子了,是不是?”
钱谦益不说话,但额上的汗珠却一滴一滴落下来。
此处无声胜有声,余祥已经明白了。实际上,也可以理解,所谓功高镇主,飞鸟尽良弓藏,那是千古不变的定理。
扬州之战,君侯已经被封为太子少保曹国公,差不多已经达到了人臣荣耀的顶点。这次北伐,宁乡军已成破竹之势,收复北京易如反掌。真到那个时候,朝廷还拿什么来封赏君侯,难道封王?
从西汉到如今一年多年,就没有异姓为王的,除非是曹操。
最最要紧的时候,以君侯做事的风格,或者说以江北诸镇的性子,打下的地盘是绝对不可能吐出去的。到时候,北京还是不是明朝的都城了,皇帝还不还都了?
或许,在皇帝看来,宁乡军不动,换其他部队去取北京是英明的决策吧?
实际上,在扬州大战的时候,南京就有让宁乡军移镇贵州,去剿张献忠和李闯余孽的心思。不过,也就说说罢了,如果君侯不同意,谁敢提这事?除非他疯了。
不过,由此可以看出弘光皇帝忌君侯之心。这次索性抛开君侯,另外调动部队北伐,以图恢复。这也就罢了,偏偏因为军费短缺,让钱谦益来借钱。这是他们傻还是当我宁乡军傻?
可气的时候,这个钱谦益竟然如此卖力,为了借钱,连脸面都不要了,他究竟在图什么呀?
“我这究竟是在图什么呀?”其实钱谦益自己心中清楚得很:“权位,以及在天子驾前的宠信。老夫早已经同东林决裂,名声又不好,马阮二人日思夜想都要赶老夫出阁。之所以能坚持的现在,全靠理财手段,可这也太不稳当了。要想将这官儿当下去,必须获得皇帝才信任。还有什么是比皇帝更大的靠山?”
这是这个时代,也是封建社会读书人或者说所有人的固定思维模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个军阀和天子,换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选。这就是法统,至少在江南明朝统治的核心区域,朱姓一家还是很有号召力的。
钱谦益今日所为,其实是弘光的意思。
见他不说话,余祥摇头叹息一声:“罢了,罢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了,我个人表示可以理解。至于君侯怎么想,就不是在下可以置喙的。牧老,你我认识多年,究其私交而言,在下一直拿你当值得尊敬的长者看待。借款一事,只怕是不成的,阁老还是另外想法子吧!”
钱谦益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老夫就这么去回话。至于另外的法子,我是想不出来的,谁行谁上。”说出这句话,他倒是变得轻松起来。反正大概意思已经说尽了,孙太初啊孙太初,不是我老钱不够意思,实在是皇帝要抛开你另外扶植一股力量,老夫也是无法可想。
余祥:“最后问一句,牧老,真的是镇海军?”
钱谦益苦笑:“如今,朝廷除了镇海军,还有其他部队可用吗?这可是同建奴决战啊,大木至少还有大胜关的战绩在。不过,据老夫说,镇海军的骨干都是宁乡军抽调过去的,大木和太初私交甚笃。由他北伐,或许事有可为。”
“果然是镇海军,这个反骨崽……郑大木可是阁老的学生,难怪钱相在筹措军费一事上如此上心。”余祥又开始冷笑起来:“真以为镇海军就能拿下北京,他郑森不成的。”
真是个有奶便是娘的东西,郑森,你能有今天还不是全靠君侯。嘿,现在翅膀硬了,想打翻天印了?
钱谦益喃喃道:“天子旨意如此,谁又有奈何,不试试怎么知道?”
“恶狼在临死的时候最为疯狂,建奴就是一头垂死孤狼,这个便宜可不好拣。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我只负责将此事禀告到南通,至于将来如何,自有君侯定度。”现在,整个扬州镇都习惯了将通州喊作南通。
钱谦益倒有点意外:“太初不是在徐州吗,什么时候到的通州?”
“朝中出了奸佞,欲对君侯不利。君侯他老人家自然要回南通,就近观察朝堂上衮衮诸公的精彩表演。”
“哎,小余你这话说得……”钱谦益不禁面红耳赤。
……
从钱谦益府中出来,小余不敢耽搁,直接坐了轿子回到曹国公府。
说是曹国公府,实际上就是以前的侯府换了个牌匾。自从决定明清两国国运的那一场决战打响之后,孙元就没来住过一天,看架势以后也不打算过来了。
如今这里已经变成宁乡军驻南京办事处,小余则是办事处的主任,全权代表孙元处理所有在京事务。
他今天主动去钱谦益府上,可没有借款子给老钱的好心。这两年来,朝廷欠扬州镇的款子利滚利已经成为一笔天文数字,短期内也看不到有任何归还的可能。其实,本金早已经收回去了,现在只剩利息。问题是这利息已经滚得比本金还多,所起卖国,这个老钱做得还真是到位啊。
虽说世界上没有比钱生钱更好的生意了,一说起借钱给朝廷,管老板和君侯都是兴奋得满面放光,叮嘱说朝廷要借钱,给就是了。就算老钱不想借,你想办法也要借一点给他。但今天小余却没有半点放款的想法。
如果真这样,那就是资敌了。
之所以去钱谦益府上,除了老钱主动邀约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小余听到一个小道消息,说是朝廷有意让镇海军顶替宁乡军北伐,他决定去证明一下。
果真如此。
下了轿子,一个门房迎了过来,笑眯眯地问:“经历,今天又放出去多少款子?”
小余这人虽然是孙元的天子门生,可因为是侍卫出身,以前长期负责孙元的饮食起居,为人性子极好。虽然如今位高权重,却没有任何架子。在国公府无论是门房还是兵丁,都能同他说上话儿。
以往遇到人问,他多半会同人家开上几句玩笑。
可此刻小余却一脸的铁青:“不要问,马上骑快马去朱指挥使的府上,将朱指挥请过来,说有十万火急之事相商。”
朱指挥使就是君侯的泰山老大人,小公爷孙天经的外公朱玄水。
在弘光帝重设锦衣卫衙门之后,朱玄水曾经做过一任指挥使。可惜,独女朱汀因为难产去世之后,老头受到极大的打击,心情一直非常抑郁。在任上只干了一年,就辞职回家养老。
他人虽然已经荣休,可手头还培养了一批探子在江南活动。实际上,他才是侦缉厂的幕后老总。
这事必须马上通知他,请他好好查查,这郑森究竟是为什么要出这个头和宁乡军对着干。
派出使者之后,小余一路小跑回到书房,提起笔写了一封短信。手一招,叫了一个亲信:“快,飞鸽传书去南通,现在,立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