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毫无用处的一天过去了,除了交战双方各自在淮安城墙根处抛下几百具尸体之外,在没有任何值得纪念的战绩。
山东军依旧将淮安城守得固若金汤,而建州军还是没有能爬上城墙。
在距离淮安城十余里地的马头镇,准塔老营里。伤兵如同流水一般被人从前线抬下来,到处都是清军军官们愤怒的咒骂声,既是在咒骂那些出工不出力的士卒,又是在咒骂那些只知道做绝望抵抗却死活也不肯投降的山东军:“该死的混帐东西,你们就是这么打仗的,咱们建州勇士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咱们建州什么时候打过这种鸟仗,老汗王若是还在,你们一个也别想活。就算是先帝爷在的时候,你们也要受到军法的处置。”
“汉狗,你们这群汉八旗的汉奸奴,平日里吃饭的时候比谁都狠,正要你们出力的时候,退得比谁都快!”
“山东军,狗日的山东军,等到破了淮安,爷爷一个也不放过,都屠杀干净。”咒骂的人大约还觉得不解起,继续道:“等打进城去,三日不封刀,定然要杀个痛快……你们这些退下来的胆小鬼,今后若是入城,可没你们发财的份儿。”
被军官们一通骂,汉军旗的士兵也就罢了,反正他们在我大清一直都低人一等。可若是换成往常,剽悍的建州兵可不认着黄,早就回了嘴,然后红着眼嗷嗷叫着提着兵器投入再一次冲锋。
但今天大家却显得异常的安静,撤退下来的士兵们东一群西一群地立在道理两边,默默地看着抬着伤员和死尸的队伍在眼前拉出一条长龙。所有人的表情除了麻木,有的只是疲惫。
这样的情形他们这些天见得实在太多了,看着熟悉的同伴清晨出发的时候还生龙活虎,到晚间,却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这个时候,往日不可一世的建州军终于认识到什么是生死骤急,什么叫死生无常。
在这种残酷的战场上,士兵只不过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而已。
这样的感觉简直叫人发疯,所谓军队,所谓勇士需要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来喂养。如果没有胜利,就算只天兵天将,也会很快跌落到凡间,成为一具具行尸走肉。
“再这么下去,建州军真要完了……或许,会变成和普通汉军旗没有什么区别的普通部队吧?”准塔站在空地上,目光忧伤地看着前面那一群默默伫立的士兵,心中突然有个念头,建州八旗的精气神在这为期将近一个月的激烈攻城战中已经消耗干净,再也恢复不过来,恢复不到刚入关时,一片石大战的那支睥睨天下的无敌雄师。
夕阳西下,照耀而下,黄河水哗哗流淌,千万点金光奔涌咆哮,定睛看去,直如一泓融化的铜汁,风从黄河和洪泽湖吹来,带着炎热的暑气。
身边的两个卫兵已经热得满头是汗,头盔早已经摘来,托在脑后的小辫子湿漉漉地亮着,显然早已经被汗水沁的透了。
馊臭之气从军营里蒸腾起来,即便是大风也无法将之吹散。
一切都是烫的,黄土地面,身边的旗杆帐篷,身上的衣甲。
可准塔还是觉得冷,被风一吹,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已经佝偻下去的身子微微颤抖。
看到主帅的不妥当,一个侍卫伸出手来:“额真,你身子不好,还是回帐篷中去吧!”
没有回话,侍卫感觉自己触手处是嶙峋的臂骨,心中咯噔一声:准塔怎么瘦成这样了,想当初,他可是军中出了名的壮实啊!
想到这里,又定睛看去,却见准塔的一颗脑袋被白色的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眼睛在外面,看起来甚是滑稽。
而那双眼睛,又因为长期的病患的折磨变成了黄色。
一种不好的感觉从心底升起:难道准塔的伤一直没有好?
一个月前,准塔身先士卒带着几百骑渡过黄河奇袭清江浦,打开了淮安门户。本以为淮安大门洞开,必然如熟透了的果子一般落到我大清军队的手中。
却不想,就在准踏抵挡淮安城门的那一刻,明狗山东军的新统帅刘春不但没有如丧家之犬一般逃跑,而是带着大军出城迎战。
山东军出城接战的人马虽多,可准塔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山东军是出了名的懦弱,想当初我大清军攻掠山东的时候,刘泽清这个懦夫一箭不发,就带这十万大军仓皇南逃到淮安,拱手将整个山东交给了建州勇士。
这一次,他们出战,估计也就是做个样子,然后轻易被我建州军击溃了。别说山东军,这几年,明朝九边重镇的边军不也被我大清打得溃不成军,更别说战斗力比起九边镇军差上一个档次的山东军了。
可事实却给了准塔一个极大的打击,那一战山东军可谓是人人用命,用以命换命的方式,硬生生地将准塔的几百精锐打退了。
这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这个刘春根本就不是什么丧家之犬,而是敢于弑夫杀兄的狠人,恶狼。
那一仗实在是太惨烈了,准塔所率领的前锋部队有一半人马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而他又被人一箭射中了腮帮子。
据说,明军射出的那一箭不但是三棱破甲锥,直接射断了准塔的两颗大牙,上面的倒钩还将他的一块肉给带出了出来。
如此一来,准塔面上就出现了一个大窟窿,透过血肉模糊的脸可以看到里面白森森的牙齿,当真是可恐可怖。
那一战之后,准塔就开始发起了高烧,整颗脑袋都肿得大了一圈,然后裹在脑袋上的纱布就没有取下来过。
准塔的伤势直接关系到淮安战事,军中大将军都在关心他究竟伤到什么程度,可准塔总是强提起精神四下巡视,然后对人说自己的伤已经好得完全。
可是,作为他的切身亲卫,他却是知道,准塔其实一直没有什么好转。经常发烧,汤药一碗接一碗地喝,弄的整个帐篷里全是药味。另外,准塔每次换纱布上药的时候都是一个人躲在帐篷里,也没有人看到那伤口究竟恶化到何等程度。
……
那亲卫扶着准塔进了帐篷,鼻端依旧是熟悉的汤药味道。
不过,今天却多了一股臭气。
那侍卫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心中又是一震:难道……
这味道他实在是太熟悉了,任何一个在战场上呆过几年,打过几仗的人都知道,这是——腐肉的气息。
难道……准塔的伤口已经成了坏疽?
想到这里,那亲卫扶着准塔的手颤抖起来。
……
感觉到侍卫颤抖的双手,听到他抽动鼻子的声音,准塔也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过头狠狠地盯来。
眼睛里全是绿光,就仿佛一头困兽伏在暗处,正要择人而噬。
他个声音听起来仿佛很柔和,却带着无边的杀意:“你在怕什么?”
“没……没……额真……你已经累了一天,该歇息了。”亲卫说话已经不囫囵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准塔也是一头狼,一头受伤的狼。
而受伤的狼却是真危险的,作为一个曾经的猎人,他知道这种受伤的野兽在感到痛楚和威胁的时候会张最嘴巴乱咬,无论敌我。
听到亲卫关心的话,一刹间,准塔眼睛里的绿光消失:“你出去吧!”
“额真,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要不我去替你弄点过来,想要用些什么?”亲卫蓬蓬乱跳的心平稳了许多,小心地问。
“不用,没胃口。”准塔:“你也累了,去吃点东西吧,辛苦了。”
“不辛苦。”亲卫心中一暖:“额真放心,这淮安城坚持不了几天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准塔挥了挥手,打发掉那个亲卫。
亲卫出了帐篷,门帘子一关上,帐篷里顿时陷入了黑暗。
摸了摸帐篷的帆布,很烫手。
晒了天,帐篷里想必已经闷得像一口蒸笼,可准塔却感觉不到任何懊热,身上甚至没有出一滴汗水,手脚软绵绵地怎么也提不起劲来。
又摸了摸中箭的左腮,木木地,没有任何知觉。不但那里,就连整张脸也是麻木的。那感觉……怎么说呢,就好象……记得那一年自己才六岁,小弟才四岁还活着。小弟是家里最顽皮的孩子,有一天他不知道从哪里摘来了一把漆树叶子趁我睡觉的时候将树叶汁涂了我一脸。
然后,我的脸就肿得像个发面馒头,十余天才消下去。
后来,小弟得病死了,死因很简单。在玩耍的时候被钉在墙上的一颗钉子划破了脸,发烧半月……如今,他的骨头只怕都已经烂了。
如今,我也伤了脸,难道也会是同样的死法?
想到这里,准塔心中一阵忧伤,忍不住捏紧了拳头:不,我不能倒下,我若是一倒,这支军队怎么办,淮安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