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第二日傍晚,阮大铖和果园信步走在军营里,也没有带侍卫。实际上也用不着,宁乡军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敌人根本就潜不进来,如果建奴还有力气的话。
而且,在他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叫俞亮的军官。虽然不懂得武艺,但基本的眼光还是有的,阮尚书看得出来,这个叫俞亮的人武艺非常高强,走起路来呼呼风生,大有龙行虎步的味道。举手投足带着一种特有的韵律,就好象是一根弹簧,看似柔软,可一旦受力,立即爆发出恐怖的力量。
而且,他眼睛中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杀气,这种气势是真正杀人无数的勇士才具备的。
因为阮大铖一心要观摩明日黎明时的总攻,无论怎么劝都不听,孙元没有办法,只能将俞亮派到阮尚书身边做他的贴身护卫。
阮大铖是死使活同他孙某人也没有任何关系,可堂堂督师死在战场上,而且还是在宁乡军中,传了出去,孙元也没有面子。
至于阮大铖身边的一百个护卫,京营的士卒能叫战士吗。让他们去敲诈勒索,刑讯逼供,自是行家里手,一上战场,会怂成一滩烂泥的。
俞亮的军调处说穿了就是宁乡军的统战部,对外联络机构之一,让他来陪阮尚书正是他的职责所在。
阮大铖是一个精通音律之人,对于节奏非常敏感。他发现这个俞亮走起路来每一步都不长不短踩着点,叫人看了心中喜欢。
又见士兵们见了他都同时起身拱手行礼,叫他俞教头。心中顿时好奇,说你不是军调处的官员们,怎么又变成了什么教头?
俞亮回答说他以前在倭奴的岛津联队和朝鲜营做过枪棒教头,训练过他们的新兵。
阮大铖:“原来如此,想必俞将军你有万夫不当之勇了,而且在宁乡军中也是排名靠前的勇士?”
俞亮回答说:“不敢,我宁乡军藏龙卧虎,我这种三脚猫本事又算得了什么。也就是寻常七八条汉子近不了身而已。”
果园在旁边插嘴:“俞教头所说的七八条汉子指的是老鞑子的白甲兵。”
阮大铖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他自然知道建奴白甲是什么人,那可是一人就敢冲上万明军大阵的猛兽,急问俞亮是什么出身。
俞亮只淡淡道:“沙场厮杀的一文汉,能有什么出身。”
果园又插嘴给阮大铖介绍俞亮的来历。
阮大铖大惊,又感叹道:“原来是忠良之后,难怪,难怪。”
俞亮心中只是冷笑,也不想再说什么。自己一门可谓是为大明朝出身入死,可最后却落了个家破人亡的结局,这种忠良不当也罢。
马上就要打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问果园什么时候开打。
但阮大铖心中却没由来地一阵烦躁,太阳穴隐隐着疼,屋里实在太热也呆不住,干脆就和果园一起在前线散起步来。
夕光中,有夜风阵阵吹来,倒也舒服。尤其是在和果园谈了几段佛经禅理之后,更是爽利。
但脑子却处于高度的亢奋中,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他伸出拇指轻轻地揉着太阳穴,忍不住对果园苦笑:“果园,老夫平日间也没有什么喜好,就喜欢写几段戏词,做做曲儿。这次从扬州回留都之后,只怕三两年之内是不想动笔的了。”
果园好奇地问:“大司马,这又是为何?”
“腻烦了,不想写了。”
果园好象有些明白:“大司马是不是被那些成天唱戏的戏子们给烦的?”
“不只是烦,而是耳朵坏掉了。”阮大铖苦笑声更大。
果园:“啊,大司马的耳朵坏掉了,这可糟糕。要不你还是去找青主先生吧,他可是金针国手,说不定一针下去就将尚书的耳朵给治好了。若是还不成,可请侯爷去将加西亚加仙长传来。放心好了,有他们在,大司马肯定没事的。”
看到果园一脸的憨厚,也知道他对自己的关切是发自真心,而不是刻意讨好,阮大铖心中倒是感动。
阮大铖是一个眼睛里不揉沙子之人,也是东南诸君子口中的小人。可这样的人却有一个特点,快意恩仇。对仇人残酷无情,对自己人却异常宽厚,恩赏有加。
虽然知道果园是宁乡军安插到自己身边的耳目,可这人老实得紧,也不会对自己不利,阮大铖有喜欢他所做的素斋。关键是,此人的佛经学得虽然不多,可却大有佛性。因此,他就将果园留了下来,随时带在身边解闷。
阮大铖哈哈一笑:“果园,你也不用担心,老夫耳朵没问题。”
果园两眼全是迷惑:“大司马一会儿说耳朵坏了,一会儿又说没问题,小僧好生糊涂。”
“此耳朵不是彼耳朵。”阮大铖收住笑声道:“音律一物,关键在于耳朵。丝竹管乐中,管乐器还好,音准都是固定的。可弦乐却不同。如胡琴琵琶一类,随着天气冷热寒暑变化,弦子会拉长或者收缩。如此,音就不准了。所以,每次弹奏的时候乐师都会先调音。而每一个初学音律之人,一开始都要先反复听师傅弹奏乐器,知道什么音是准的,什么音不对。”
“待到练出一副敏锐的耳朵之后,才能上手去摸乐曲。”
“这只是第一步,到以后,你要开始自己创作曲儿的时候,还得保持对音律的喜爱之情,分辨出每一首曲子的好坏。这两日,我天了太多五音不全的唱腔,胸口烦闷得直欲呕吐。现在已经没办法再作曲,耳朵得养上两三年才恢复得过来。”
“哦明白了。”果园恍然大悟:“大司马是被那群戏子的鬼哭狼嚎给弄烦了,这就好象一个人在大暑天正在吃凉伴开胃小菜,突然被人将一大陀东坡肉塞进你嘴里面。”
阮大铖忍俊不禁:“这个形容倒是贴切。”
突然间,一直没有怎么说话冷着脸站在一边的俞亮插嘴:“那群卑贱戏子非常可恶,别说大司马,就连下官也被那鬼声气折磨得快疯了,真恨不得一刀斩杀了。”夕阳中,他一脸的痛楚之色。
那些戏子日夜不息的唱戏,不但是建奴的,也是宁乡军士兵最可怕的噩梦。
听到他这么说,众人都深以为然,就连阮大铖也是切齿痛恨,有种想跑去给那群乱唱戏的混帐东西一点厉害瞧瞧的冲动。
那歌声实在太厉害了,昨天去孙元中军节堂议事之前,阮大铖还不觉得厉害。
等到军议结束,回到督师行辕,躺在床上睡觉之后,那曲儿就那么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荡。一直不停,在你清醒的时候,在你迷瞪过去的时候,在你的梦境之中。
反正就是不停,知道你记熟其中的每一段唱词,每一个调门。
天亮之后,阮大铖只感觉一身酸疼,脑袋疼得厉害。睡了一夜,精力不但没有恢复,反更加疲惫。
洗脸的时候,从木盆的水面上,他看到一张憔悴的脸,看到自己浮肿的眼袋和全是红丝的眼睛。
这下,他完全明白了,明白昨天为什么戏子们一开始唱曲儿,建奴为什么会打炮,那是想用炮声来掩盖那入骨的魔音啊!别说他们,换成了自己手头有什么也会直接扔出去,只要能够发出响儿就好。
实在是太累了,几乎是不能视事,心中也是烦闷异常。
直到他听到果园一边做早饭,一边轻轻地念着:“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则为着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着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
果园的声音很好听,念经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就那么平平常常地诵读着,一边读经手下却异常麻利地做着其他事情。
说来也怪,听到他的声音,阮大铖一颗心静了下来。
吃过早饭,又在院子里同果园一道读了一卷《心经》,才算勉强有了力气。
但到下午的时候,他脑子里的声音虽然听不到了,可突然想起明日一大早整个江北明军就要对多铎发起最后的总攻,一颗心又浮躁起来,就同果园一道在宁乡军中四处巡查起来。
果然,无论走到哪里,到处都能听到那些戏子的唱曲的声音,实在是太可恼了。
阮大铖苦笑着摇头:“俞亮,明日一战若我军能获此大捷报,这群戏子功劳只怕不小,到时候,朝廷肯定会有奖赏的。古时楚汉陔下之战,汉高祖有十面楚歌,想不到今日颖川侯也来这么一出,确实是极大地消减了建奴的士气。”
俞亮:“大司马说得是,侯爷已经答应了这些戏子,一旦歼灭了建奴多铎部,就替他们脱籍。”
阮大铖:“难怪戏子们这么拼命。”
说着话,一行人已经走到一处旷野,眼前顿时一空。
这个时候,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去。
前方不远出是一条长长的土围,在夜晚的风中,对面到处都是灯笼火把的光在有气无力地摇曳着。
大家这才愕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得太靠前,已经走到距离清军大营两百步的地方。
这点路,若是敌人派出一队骑兵,瞬间就能冲到大家跟前,就算想逃也来不及了。
“糟糕!”俞亮低呼一声:“是建奴老营,快……”
话还没有说完,有风迎面吹来,臭得叫人窒息。
阮大铖眼泪都被熏得掉了下来。
俞亮一把将挂在下巴下面的口罩扯起来蒙在脸上:“快,戴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