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中天,毒辣的太阳照射下来,很快,身上的铁甲就热得可以烙饼子,已经没办法穿了。
士卒们开始在大胜关前列队,铠甲包子堆在队伍的前边,所有人都在大张着嘴喘息。千百面旗帜懒洋洋地低垂着,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支部队。
队伍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汗臭味,当真是直冲云霄啊!
汗水顺着面庞流下,阿济格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好咸。
这老天,直他娘热得恼人。想当初大军从北京出发时,天上还飘着鹅毛大雪,可现在却已经变成这样。一转眼,小半年过去了,就连铠甲里也长了虱子。原本以为干掉李自成之后,再顺道拿下南京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却不想战事一拖,就拖到了五月中旬。
现在不过是初夏,若是盛夏,还得了?不用打,光瘟疫就足以杀死所有的建州勇士。
多铎你这个混帐小子,这都多少天过去了,你怎么还不拿下扬州?若扬州到手,以汉狗的懦弱性子,只怕早就抛弃南京逃之夭夭,而我也坐在南京城里纳凉了。都怪你这小子,以后见着了人,非当面羞羞你不可!
衣裳已经彻底被汗水沁透顶,湿淋淋地贴在皮肤上,非常不舒服,感觉就好象有千万只虫子在身上爬着。阿济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水,出了多少汗,到此刻感觉身上有些发飘,稍微动一下,肚子里就有水声咕咚着响。
“实在太难受了。”阿济格再也忍不住了,也顾不得一军主帅的威严,猛地扯开身上的绸布衫子,露出满是黑色胸毛的胸膛。
建州上层和精锐士卒都习惯贴身穿着一件丝绸衣服,这是当年那支纵横天下的蒙古骑兵的习惯。穿上丝绸衣服,一旦被敌人的箭头射中,轻柔而韧性十足的丝绸可以将箭头和上面的倒钩整个地包裹其中,治疗的时候也可以轻易取出,而不用挖掉一大块肉。而且,丝绸可以防止箭头上的铁锈和泥垢进入身体,要知道死在伤口化脓的士卒可是直接死在战场上的数倍。
刚一扯开胸襟,突然,一阵凉风袭来,爽得沁人心脾。
“呼”一声,所有的旗帜都展开了。
这风是如此之大,即便是在潮湿的江南,依旧将大团大团的灰尘刮到天上去。
阿济格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发现太阳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看不到了,天空有大团大团的云朵,飞快聚拢,又飞快散开。
风从牛首山那边,从雨花台那边,从广袤的江南丘陵地带吹来,呼呼风声越来越大,就如同一张巨手摇晃着大地和远处丘陵的山峦,状若洪波汹涌,在这种大自然的伟力之下,区区几万建州军显得如此渺小。
“好舒服!”热了半天,所有的清军将领都难受到了极点,此刻,他们都露出了笑脸,有不讲究礼仪之人甚至在马背上手舞足蹈起来。
“好彩头,好彩头,南人已经习惯了这种闷热,咱们建州人方才都块被晒蔫了。若是汉狗乘机来打,说不定要吃些小亏。现在好了,终于凉快了,哈哈,老天爷都在帮咱们!”有人哈哈大笑着。
但阿济格却没有笑,“好彩头”三字简直就是戳进他心窝子里,闷得快要吐出血来。
这个清朝三路攻打南京的西路军统帅身材高大,畅快的胸膛上全是结实的肌肉,整个人看起来就好象是一块巨岩,其中蕴涵着爆炸性的力量。但一双小眼睛中却满是凶光,里面的杀气似是两把钢刀欲要杀人。
昨天早晨他做了个噩梦,本以为是大凶之兆,可事实正好相反,李自成被砍下的消息传来,几乎让他高兴得快要发狂了。后来又听了周半仙儿的话,他觉得梦境和现实应该是反着来的,梦越可怕,就说明迎接自己的将是一件大喜事——恩,攻打大胜关应该没有任何波折——果子熟了,只需你一伸手,就能品尝到那甜美的滋味。
可是,到了晚间,该死的尚可喜,这个蠢猪,竟然被汉狗一把火将大炮和火药都给点了。
没有了大炮,还怎么攻打敌人的关卡?
原来,前天那场梦境是大凶啊!
该死的老天爷,究竟是凶是吉,请给我一个指示吧!
……
即便大炮和火药被明狗一把火烧了,但今天的总攻必须继续。这天眼见着就热下去了,不能再耽搁。否则,不等敌人来打,我军士卒先抵挡不住这江南的酷暑,还是早些进南京休整为好。
这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因为大江和敌军的阻隔,多铎一直没有消息。扬州那边究竟打得如何了,鬼才知道。虽然对多铎患上恐孙症阿济格嗤之以鼻,觉得孙元的宁乡军就算再厉害还能强过我建州勇士,上次在济南估计是多铎太骄狂,一不小心中了明人的奸计。真若摆开了阵势打,估计消灭宁乡军也不是多大难事,汉人不都喜欢用计吗?可惜,扬州一日不下,阿济格就觉得一天不塌实,打仗这种事情是由很多意外组成的,昨夜尚可喜大炮被烧不就是一场意外。
无论如何,还是先拿下南京为好。
南京是弘光小儿的首都,只要拿到手头,江北明军就被我分割在长江以北,军心士气肯定沮丧,这一仗打起来也就简单了。
因此,一大早,阿济格强压着心头的怒火,早早命令士卒埋锅造饭,吃饱了肚子之后,各军全体出动,全力朝大胜关开来,堪堪在午时抵达战场。
他将身上大衫子敞开,好更多地迎接凉风,试图以这风平复自己焦躁的内心。
正烦躁时,旁边,尚可喜忧心忡忡地说:“英亲王,今日决战是不是仓促了些?我军总数五万,镇海军两万多三万不到,虽然说兵力占强,可敌人如果缩在关中不出。我军没有火炮,攻城器械也少,若是硬打,也不知道几日才能拿下。不如……”
尚可喜看起来显得很是疲惫,脸上满是灰尘和灰烬,坐在马上摇摇欲坠,看起来极其沮丧。
“哦,你又有何高见,就这么退回去不打了?”看到他,阿济格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呵斥道:“尚可喜,若不是昨夜你被敌人偷袭,丢了所有的火器,我军会如此被动?现在又叫我退兵,呵呵,说得轻巧,天气热成这样,老子可不耐烦再呆在这里喂蚊子了。没有火炮,没有器械,还不是你这老狗弄成这样的。没有炮,难道就不打仗了?”
他怒容之中带着一丝讽刺:“当年老汉王起兵的时候可没有火炮,不一样打得你们汉狗丢盔弃甲。你们皮岛的兵火器犀利又如何,最后不也走投无路来降。少废话,今日的情形既然是你造成的,最后还得你来解决。等下你带着兵抬着云梯给老子爬上大胜关去。”
听到他一口一个老狗地辱骂尚可喜,尚可喜倒是面无表情,可他手下的汉军将领都是面带怒容。可一听到阿济格要让汉军抬着云梯蚁附攻城,所有的人都是面容一白。
攻城战的残酷他们都是知道的,关中可有两万多明军。这一队明军和他们在以前所遇到的九边镇军不同,相当的顽强。这些日子,他们可没少在郑森手头吃苦头,被他的小股部队骚扰得快疯了。如今却要抬云梯登城,一仗下来,汉军不知道会将多少具尸体丢在这道关隘之下,元气必然大伤。
“怎么,怕了?”阿济格扫视众汉军将领一眼,咯咯冷笑:“都是一群没用的蠢猪,怕死鬼。”
一个汉军将领终于忍不住了:“王爷,我等也不怕牺牲。可若是硬打,一旦失利,恐丧了我东北大兵的士气……”
话还没有说完,他面上就中了阿济格一鞭。
阿济格看都不看这个满面鲜血的走狗一眼:“失利,反正死的是你们汉狗的人,关我建州勇士屁事。”他对手下一个满将道:“等下你带一千人马在后面押阵,若他们敢退,无论是什么人,什么官,统统杀了!”
尚可喜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对手下道:“都不许说废话,下去准备吧,半个时辰之后投入战斗。不要怕死人,就算把部队都打光了,也不能停止进攻。”
这话已经带着怨气了。
阿济格冷冷道:“我管你死多少人,我只要大胜关。”又下令:“去通知吴三桂,他的骑兵在牛首山那边给我加强警戒,防止汉狗迂回包抄,汉人奸诈,最喜欢搞阴谋诡计了。”
实际上,大胜关战场其实还是比较狭小的,不过是从长江到牛首山东面的秦淮河这片区域。
大胜关本是一个码头,靠近长江,从隋唐起这里就开始修筑关防。经过一千多年的修建,堪称雄关。若是要想从西面进南京,如果不走水道,就必须从这里通过,根本就没有迂回的余地。就算走水道,大胜关那边如果放上一支水军,也能轻易将敌船截住。所以,大胜关乃是南京西面要冲,必由之地。
也如此,防备明军迂回之说根本就没有道理,阿济格对吴三桂已经起了疑心,索性将他打发到一边当看客。
这也是尚可喜谗言的结果,本来他应该感到欢喜才是。但此刻关宁军在一边吹凉风,而自己的汉军却要不断投入那死亡之地,还真有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味道。
不但尚可喜,其他汉军将领也是满心苦涩,面容苍白。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高喊一声:“大胜关,明军出阵了,明军出阵了。”
这声音中充满了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