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王铎突如其来的这一招,让所有人都同时安静下来,这也让弘光天子这一声叫好显得特别突兀。
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韩赞周呻吟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看着手提金瓜锤威风凛凛立在殿中的大学士王铎,所有人心中都闪过一句:“好卑鄙啊!”
的确,老王实在是太卑鄙了。他知道自己不是马士英的对手,同马次辅打下来,最终吃亏的肯定是自己。所以,从一起初,他的目标就是督师镇海军的直接对手朱大典,而不是马士英。
只不过,王大学士先是装着和马瑶草纠缠追逐,趁朱大典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发难,一锤拿下。
只要除掉朱大典,仓促之间,马派有找不出一个有着同样威望的督师人选,除非老马亲自出马,否则,这督师镇海军一职,舍他王铎其谁?
当然,马士英做为一派势力的领袖,绝对是不可能离开中枢决策机构的,否则,鬼知道政敌会趁他不在南京搞出什么风雨来。
老王这一招假道灭虢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声东击西,当真是玩得漂亮,雷霆一击之下,朱大典满头是血地倒在地上,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却见血泊之中,朱总督只微微抽搐,却不知道是死使活。
大家吃惊鄙视之余,心中也是敬佩:王阁老也不是不知兵,这一计就暗合兵法嘛!
然后,又都哭笑不得。
“你……”马士英气得浑身颤,欲要上前拼命,可惜殿前卫士都已经涌了进来,死死地将他和王铎分开。
他大声道:“陛下,东阁大学士当殿行凶,谋杀朱总督,君前咆哮,驾前失仪,当即刻缉拿,发付三法司会审。”
王铎将金瓜扔在地上,发出铿锵声响:“谁敢?”
弘光见两方不打了,大为失望,下令:“殿前卫士,将马阁老和王阁老放开,朕还没看过瘾呢!大家一言不合,拳脚相交,也算是性情中人,至于交给三法司吗?”
马士英摊上这么一个不正经的糊涂君主,心中气苦。又道:“启奏陛下,王铎无礼,已不适合担任督师江上一职。”
弘光沉吟:“王阁老不去都督师,那么,谁愿意去?”说罢,就环顾众大臣一眼。
众大臣见皇帝的目光扫视过来,都耷拉下眼皮。带兵和建奴打仗,开玩笑,打得赢吗?如果胜了,也就罢了,但只要败上一场,等待自己的就是没个下场。
大家如今都是富贵荣华,在南京好好地做官,又何必去前线行险。
自崇祯年来,出外督师,带兵打仗的文官的结局都非常惨。卢象升战死沙场,杨嗣昌兵败忧愤而亡,洪承畦做了建奴的俘虏孙传庭阵亡,至于崇祯朝的兵部尚书陈传甲,更是被押付菜市口被砍了脑袋。可见,这带兵在外不但要风餐露宿,还吃力不讨好,说不定就将老命给交代了。
唯一例外的是大学士刘宇亮,这老头也是运气,一出京城带兵就索性直接住进了孙元的帐篷,哪里也不去,总算是全身而退,封了伯爵。问题是,天底下也只有一支宁乡军,如今孙元在江北啊。
现在若是都督师江上,那是要和镇海军去大胜关和建奴拼命的。郑家新军成立不过半年,战斗力估计也够戗得很,如何是凶残的建奴的对手。守不住大胜关,我这个督师肯定会成为替罪羊,这事费而不惠,干不得。
皇帝刚说出这句话,马士英就将目光落到阮大铖面上。
如今,他的夹袋里也只有阮圆海这个铁杆盟友可用。阮大铖是兵部尚书,他去督师乃是最合适的人选。
看到马士英向自己示意,阮大铖心叫一声:苦也,瑶草啊瑶草,你这是要害我吗?
阮大铖如今的权势已是滔天,只需这么平稳地将官当下去,也许过不了两年就能入阁为相,根本就不需要军功。
见阮大铖不吱声,王铎心中得意,慷慨激扬道:“陛下,各位同仁,老夫此次为国效力,当仁不让,不成功,当马革裹尸而还,以报效君父深恩,谁也不要同我争。”
大家同时道:“王阁老是合适人选。”
弘光是个不愿意找麻烦的人,见架已经打不成了,也不想再在这里耽搁下去,打了个哈欠:“好,就这样,依旧是王阁老督师,建奴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在耽搁下去,人家就要杀进南京了,就这么着吧!”
韩赞周当即就喊了一声:“退朝。”领着皇帝走了。
如此一来,王铎就顺理成章地做了督师。
不过,马士英却不肯罢休。下来之后,他就跑去看望被一锤打昏过去的朱大典。
好在,王铎年老力衰,这一锤却是不重。朱总督也就是得了轻度脑震荡,头上破了道口子,在床上养几日就好。
马士英见他无碍,放心了,又上奏弘光皇帝,说朱大典如今还是上江总督,按照朝廷的制度,对于镇海军依旧有节制之权,请天子赐下尚方宝剑,命朱总督去大胜关代天子视师。
弘光照例准了。
……
现在镇海军头上有两个上司,弄得大家都非常苦恼,也不知道将来究竟该听谁的命令。
所以,施琅才在郑森面前抱怨:“是啊,不用放在心上,可现在咱们突然有两个统帅,到时候究竟听谁的,委实叫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啊!一个是总督江上军务事,挂兵部尚书头衔,一个是东阁大学士,当今的宰辅。若他们心思一样倒也罢了,若是各说各话,瞎指挥一气,我们又如何是好,都得罪不起啊!关键是这两位爷都是一品大员,两人势成水火,咱们无论是听谁的都会得罪另外一个,这才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听到他的话,郑森忍不住苦笑,然后呵斥道:“背后议论上司,越发地没有规矩,都住口。”
施琅:“少将军教训得是,可惜,如果将来这两位上司的命令有矛盾的地方,又该如何是好,还请指挥使明示。”
郑森还是苦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个时候,远处有一骑飞奔而来,马上坐着一个冷脸的军官,正是镇海军教官团的团长秦易,他一来到镇江码头之后几乎都没闲过,不停地发布命令,组织人马登船。如果没有他,郑森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两万多人顺利地装上船去,也说不清楚还会在这里耽搁多少日子。说不定队伍还没开到大胜关,敌人就已经突破关防了。
未来国姓爷如今毕竟不过是一个少年,没有任何军事经验,对于指挥这种规模的集团军,未免无从下手,他需要时间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统帅。
对于秦易,郑森经过这几个月的接触,佩服到五体投地,当即就客气地说:“秦教官来了,部队如何了?”
秦易:“指挥使放心,最迟黄昏部队都能装船,连夜就能出发。”
郑森感慨:“多谢教官,若非有你,这部队还真要乱成一团了。”
秦易:“属下见指挥使一脸的忧虑,还请教。”
郑森就将刚才自己和手下担忧之事同秦易说了一遍,道:“政出多门,两个长官,用兵之忌,故尔担忧。两把尚方宝剑,都不知道该听谁的。”
“不用担心。”秦易严肃的脸上难得地笑了笑。
郑森还没有说话,施琅就忙问:“秦教官此言何意,在下不明白。”
秦易:“我镇海军此战的主要任务是守住大胜关,争取时间,一旦江北之战结束之后,大军将过江参战。所以,这一仗宜守不宜攻。按照我大明朝的制度和规矩,统帅只负责制定作战方略,仗具体该怎么打,得由带兵大将做主,咱们驻军大胜关就是了。再说,咱们军中有大量火炮火枪,有步卒骑兵车兵,已是合成集团军。一般人看上一眼眼睛就花了,就算想指挥,也不知道该怎么插手。”
施琅嘿嘿一声笑起来:“秦教官这话说得对啊,就算咱们将兵权交出去,别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指挥啊!想当年,咱们福建水师受了朝廷招安之后,朝廷也不是没有想过派人过来监军,可一上船,监军就被海上的狂风巨浪吓得尿了裤子。回港之后,死活也不肯再出海,也没有办法插手军务。”
郑森也笑起来:“此话有理。”
秦易:“还有,我刚得到侯爷的消息。此次大胜关之战,朱大典怕是赶不上,他脑袋还有伤,要养上一些日子才能过来。至于王阁老,这人倒是好相处,不用担心。”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虽然脑袋上突然多了一个督师叫人很不爽,可来一个总比同时来两个好。
郑森精神大振:“此话可真?”
秦易:“自然是真。”他笑了笑:“是刚才加西亚加道长从南京带来的消息,这次随加神甫一道过来的还有五十多个道人和道姑,又带来了大量的药物和器械,说是要充实进镇海军中做郎中,这可是个好消息啊!”
郑森大为惊喜,“什么,加道长要来我军,这可太好了,太好了。加道长神仙一样的人物,此战不知道有多少伤员因他的神仙手段而活。”说着话,他不住地搓着双手。
其他镇海军的军官们也是大为兴奋,加西亚道长这一年来都在江难传教布道,名声日盛。他医术高明,尤其是治疗外伤,更是神乎其技。据说,此人的手段已经达到活死人肉白骨的境界,能够将人开膛破腹之后,又用丝线缝合。
战场刀箭无眼,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受伤。一场几万人的大会战,其实真正战死沙场的士卒也就千余甚至区区几百,更多的死亡发生在伤员的伤口感染上面。有的时候,仅仅是一个浅浅的皮外伤就能让你发上几日高烧,在痛苦中死去。
宁乡军自从招揽了加西亚之后,伤员的死亡率低得惊人。
如今,又加道长在,大家也就放心了。
郑森说完话,又是一阵感激:“颖川侯居然将加仙长派到了镇海军,如此深恩,郑森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才好。”
秦易心中一笑,却不解释。实际上,宁乡军这些年已经培养出了一支合格的医疗队伍,就算没有加西亚也是无妨。
天渐渐的黑了下去,镇海军忙了一整天,总算尽数装上了大船。
队伍拉出去将近六十里,一艘挨着一艘,逐次缓缓向西行驶。船头的火把和灯笼的光连成一条长龙,将整个长江都照亮了。
郑森站在船头,看着规模庞大的军团,看着这雄伟的场景,不觉心怀激荡。
他猛地一拍船舷:终于,终于等到单独统军为国效力的这一刻了,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