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镇,通州贡院。
看到来了这么多考生,瞿式耜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心道:“这个黄佑不愧是当初卢建斗和如今的颖川侯孙元的首席智囊,办事倒也得力。”
在上个月月末的时候,扬州镇的公务员考试报名的也不过区区二百人不到,可以说只要来考,都是必中。如此冷清的场面,叫瞿式耜大觉丢人。
可等到临近考试的这几日,那么报考生员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简直就是井喷,到截止日期为止,竟达到惊人的千人之数。想来,生员们一开始时都不好意思来报考,怕的就是在士林中背上污名。
后来,随着考期越来越临近,秀才们还是抵抗不住当官发财的诱惑,纷纷站了出来,领了扬州镇发的路费,将牙一咬跑通州来了。
瞿式耜满意的同时,对孙元也是大为不满。孙元搞了这么一出不伦不类的考试,简直就是将人性中的贪欲之恶整个地激发出来了,对东南士林风气的败坏简直就是令人发指。
可是……瞿式耜隐约知道自己的恩师之所以能够主持朝廷恩科,和将来入阁为相,都是这个孙元出了大力的。而且,自己做应天府尹也得由颖川侯点头。
这场公务员考试之后,自己已经彻底同扬州镇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恩师有令,又如之奈何。
想到这里,瞿式耜心中突然一动:看来,这个孙元好象并不是马瑶草一党。或许他和马士英不过是合作关系,真要说党,恩师孙太初和老夫才是一家人——钱党?
瞿式耜心中混乱起来。
……
卯时,贡院的大门打开了。上千生员一涌而入。周仲英顾不得丧气,也跟着冲了进去,在考官那里报上姓名籍贯,然后就被分在乙棚十八号。这可是个好彩头,十八,要发。
人实在太多,挤得厉害。周仲英一手提着考篮,一手护着卷子和凭证,如同一叶扁舟,被人浪冲得立不稳脚。
身边,全是一张张文弱的脸在闪过,很多人看起来非常面熟,大约是以前在参加士林文会谈诗论道是见过面。这次,都来了,都想做官。
同周仲英一样,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头低头,生怕被熟人认出来,丢了脸面。
为了这次考试,扬州镇可是下了大本钱的,将贡院修葺一新。高大的明远楼都换上了琉璃瓦,在灯光下,当真是金碧辉煌。
上面隐约可以看到不少大人物站在雉堞后面,用单筒千里望不住朝下面看着。
楼门口站着两排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身上都穿着亮得可以照见人脸的铁夹,腰上挂着一口雁翎刀,手中举着长长的苗刀。
这些可都是经历过无数场杀戮的悍勇之士,往那里一站,杀气逼人。先前还挤得厉害的人潮顿时安静来,所有的士子都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地朝里面走去。
“报,稽查士子无私相往来。”
“报,执役人员无代为传递之弊。”
不断有报子飞快地跑上城楼,向上面的监临官禀告。
这样的情形在以前周仲英早看得熟了,他可是考了一辈子科举的。眼前这规格,竟是一省乡试才有,叫他心中一阵大震,这扬州镇的动作真大呀,简直就是裂土封建,独成一国了。
进了明远楼,正面就是正副主考官阅卷之所,两侧则是考生们的考棚若干排,每排几十个房间。
进去之后,还放着一个长案,后面做着几个官员。
作为视途老马,周仲英自然知道这叫尺头案,用来查验考生真身的。
他就跟着众人移了过去,一个官员客气地问了他的姓名,又查了准考证,验了相貌,然后拿了个模子印了朱砂,在他的考卷上盖了骑缝章,又将卷子递了回去,挥手:“去吧!”
人实在太多,又怕被人认出来,拿了卷子,周仲英一阵小跑,就来到乙字考棚,寻了十八号间,正要进去。眼角就看到一条身影停留在自己身边,好象正仔细端详自己的样子。
周仲英心叫一声不妙,霍地回头,就发现站在自己身边的却是同窗连祈年。
他也做秀才打扮,手中提着考篮,拿着试卷。
如果没猜错,他也来参加这次考试了。
一不小心撞见熟人,周仲英背心的汗水都出来了,不觉得大为尴尬。
他没等连祈年说话,就径直问,神色中甚至带着一丝鄙夷:“连兄,你也来考试啊,当初不是说已经无意功名了吗?”
连祈连一张脸微微发红,喃喃道:“我……我我我,下来之后想了想,商贾毕竟是贱业,科举才是征途,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无论如何总得试试才甘心。”
周仲英:“你几号棚?”
连祈年:“乙字棚十七号。”
这到是巧了,周仲英十八号,连祈年十七号,两个同窗竟然只一墙之隔。
周仲英:“进去吧,祝你马到成功。”
“共勉,共勉。”连乞年嗫嚅了几声,羞愧地钻进了自己的考棚,做了半天,等到面上红霞消退,这才醒过神来,心中不觉大骂:周仲英你不也来考公务员,想做颖川侯的官,怎么还有那种目光看我?伪君子,伪君子,道德沦丧,人心不古!
周仲英为自己的机智很是得意了一阵,在考舍中坐了半天,这才观察起里面的情形,不觉得又赞了一声:侯爷这次招闲纳士真是诚意十足呀!
原来,这间舍不但有新油漆的写扳和椅子,后面还有锅碗灶台等一应炊事用具。
至于考生用来饮水的水缸和大小便的尿桶也洗刷得干净。
进来考间,眼巴巴地等了半天,主考官这才和一大群官员,如监试官誊录官各房房师等坐着大轿从外面进来。
前面有锣鼓开道,后面还浩浩荡荡地跟着跟班。
考官和外帘官所乘的大轿都卸去了周围的布幔,灯笼的光影中,为首一顶八抬大轿中端坐着一个身穿大红官服的白须飘飘的矍铄老者。不用问,定然是本期扬州镇公务员考试的大主考瞿式耜瞿起田老大人。
一看到瞿式耜在大轿上那副神仙模样,周仲英就心生景仰,忍不住在心中赞了一声:不愧是当初的户科给事中,天下闻名的清流君子。今科若是得中,做了他的门生,也算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热闹了半天,等到大主考他们都进了贡院,黄佑丢下令箭。轰隆一声,士兵们就关上了大门,然后喀嚓一声锁上了。
不但如此,大门门口还摆上了鹿砦。
黄佑将手又是一挥,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跑了出去,分别将各路院墙把住。
考场大堂中,一个接一个外帘官向大主考瞿式耜报到。
“巡绰官到位。”
“跪,起!”竟然还有官员唱名,难道礼部也派人来了。说不定是真的,反正现在朝廷已经被马士英把持,礼部也换成了马党的人。朝廷对扬州镇这次考试也是首肯的,派几个官员过来也是可能的。
“受卷官到位!”
“跪,起!”
“弥封官到位!”
“跪,起!”
“誊录官到位!”
“跪,起!”
“对读官到位!”
“跪,起!”
……
周仲英在考舍中看得精彩,不觉一阵恍惚。恍惚中,自己好象又回到上一次乡试时的考场之中,也是同样的情形。
突然,三声净鞭响起,让他情形过来。
接着是考官“开卷”的声音,并以接力的方式在考场中四下传递开来。
整个考场都是翻动纸片和磨墨的声音,周仲英接到第一张题目纸的时候,手指却微微地颤抖起来,心中默默念叨:千万是《不患无位》千万是《不患无位》呀!
所谓不患无位,出自《论语》《里仁》篇,原句是“子曰:不患无位,患无所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大概的意思是,孔子说:“不必担心有没有自己的地位,应该担心凭什么来占在这个地位上。不必担心没有人了解自己,从自己的所作所为来追求能够被别人了解就可以了。”
周仲英之所以这么祈祷,倒不是因为他提前知道了考试题目,而是自己经过推敲,觉得这一科的题目很有可能出自这一句。
当初在西亭和连祈年雪中闲话的时候,周仲英其实对今科扬州镇的公务员考试已经动心。又知道连祈年和宁乡军交道密切,心道连祈年既然有这层关系,说不定知道一些这科考题的端倪。
于是,就装着讨教学问的样子和他谈了几句时文,这其中,连祈年就说了这句。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下来之后,周仲英依着这个题目做了几篇八股文,反复修改之后,牢记在心。
一张薄薄的题目纸,周仲英费了老大劲才看得清楚——《不患无位》
“要中了,要中了!连祈年你这个小人,果然预先买了题目。”周仲英心中一阵狂喜:“我这一科,我必中,我要当官了,我要纳妾了!”
当下,他再不耽搁,提起笔来,在卷子上写道:“君子用世之学,有所不患以专其患也。夫位与知,存乎人者也;立与可知,存乎己者也……”
这篇文章当真是一挥而就,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