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说到正事,众大臣都直起了腰。
史可法看了一眼吏部尚书张慎言:“吏部乃是六部之首,对此事,张天官怎么看。”
张慎言会意,知道史可法是让给此次议立新君定调子,他咳嗽一声,缓缓阐明议立之形势,最后道:“议立新君当按伦常利叙,一曰立嫡立亲,二曰立长,三曰立贤。各位也不必有任何顾虑,只需说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又吞咽了一口唾沫:“如今,闯贼肆虐大半个中国,各地方藩王泰半死于战火。如今避难到南方的其实并不多,按伦序可议立的不外是桂福潞惠瑞五藩。老夫的意思是,在这五藩中选一贤明之君,不知诸公意下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不待大家说话,史可法率先道:“张老之言甚是,就这样。”
这个时候,吏科给事中李沾首先站了起来,激动地开口说:“太子,永定二王既陷贼中,以序则在神宗之后,而桂王惠王瑞王地远。福王由崧,为神宗之亲孙,如今正在淮安。下官之意,伦序当立。”
没错,大行皇帝崇祯的太子和两个儿子都落到闯贼手中。无论是按辈分还是血缘远近来看,福王朱由崧都是第一顺位人选。明神宗朱翊钧之孙,万历皇帝次子,明熹宗朱由校大行皇帝朱由检堂兄弟,前福王朱常洵庶长子。
说起死在洛阳,被李自成煮成肉汤做了福禄宴的老福王朱常洵,此人当年深受万历皇帝宠爱,万历帝还想过立他为太子,差一点顶掉熹宗皇帝继承皇位。只可惜因为文官们的强烈反对,才做罢,封为福王,到洛阳就藩。
所以,无论从他和崇祯皇帝血缘还是正统性来看,福王都是第一人人选。继承皇帝位置,合理合法。
在座东林官员中有不少读书读迂了,也觉得李沾这话说得有道理。如此看来,其实帝位问题真没有什么好讨论的,除了福王,别人继承帝位,总觉得在法统上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大家都纷纷点头,看情形,福王得继大宝也没有什么争议。
就连坐在角落里旁听的冒襄也默默点头,不过,他因为是局外人,却多了一丝清醒。他看到坐在上首的史可法和高弘图一脸的冷漠,至于姜曰广,因为性子急噪,面上更是现出一丝怒容来。
眼见着姜詹事就要拍案而起,冒襄心中一个激灵,突然明白,看来史可法高弘图姜曰广这些在南京六部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是排斥福王的,或许,他们心目中另外有合适人选。我这次来南京参与如此机密大事,乃是密之兄对我的提携。眼前这情形前载难逢,正是我冒襄的大机缘。反正不管怎么说,反对立福藩就对了。
他一个冲动,正要站起来。
这个时候,突然,方以智却大喝道:“福王由崧,伦序当立,可我听人说,福藩昏庸无道。潞王常淓虽为神宗侄,但素有贤名。穆宗之后,昭穆也不算远呵。”
王沾气愤地叫道:“方以智,你说福藩昏庸,可有凭据,不过是想当然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个时候,一向谦恭的方以智突然冷笑一声:“给事中要证据,方某或许拿不出来。不过,福藩当年险被万历天子立为储,若非朝中正直君子据理立争,也就没有后来的天启帝了。当年光宗皇帝那里若非有顾宪成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怕是大位已经落到福藩头上了。顾阁老东林先生目光何等长远,他说福藩不可立,难不成王给事还能强过顾阁老?”
这话一说出口,众人心中都是一凛,猛地明白过来。
顾宪成,号东林先生,万历朝后期的内阁大学士。他在做阁楼期间提拔的人,都是神总皇帝所厌恶的,从而更触怒了神宗,被削去官籍,革职回家。
顾宪成回到家乡以后,同弟弟顾允成倡议维修东林书院,偕高攀龙等讲学其中,同时宣扬他的政治主张。万历三十二年十月,顾宪成会同顾允成高攀龙安希范刘元珍钱一本薛敷教叶茂才等人,发起东林大会,制定了《东林会约》。
这就是东林党的由来,可以说,顾宪成就是在座诸人的前辈和偶像。
方以智话的意思其实说得已经很明白了:如果大家要立福王为帝,当年的老福王可是东林的首领顾宪成等人赶出京城的。若非老福王被赶到洛阳就藩,也不会死在闯贼手中,还死得那么惨。一旦福王登基为帝,一看到满朝的东林党,新仇旧恨难免不涌上心头。而老朱家又有政治清算的传统,如果各位不怕死,就让福王做皇帝吧!
听到这话,大家一想起这些年明朝政争的残酷,都是变了脸色。
先是东林和阉党斗,最后阉党胜,崇祯皇帝继位之后,在他的支持下,东林又打倒了阉党。
双方在争斗中手段用尽,绝不留情。
多少人都倒在这几场接连不休的政治斗争之后。
确实,如果立了福王,一旦他帝位稳固,大权在手,清算起万历年旧事,在座诸人都是当年赶福王出京的东林党人。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
这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以福王绝不可立。
冒襄也瞬间明白方以智话中的意思,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道:“惭愧啊惭愧,我刚才只不过是看史宪之和高弘图等东林大姥似乎排斥福藩,就想着出言反对,投机取巧。可若让我说出为什么反对议立福藩,却说不出任何道理。刚才若冒失站出来,还真要闹出笑话来。密之兄不愧是在天子驾前侍侯多几年的翰林编纂,高屋建瓴,思虑之深,我所不及也!”
他又在心中感叹:“我辈读书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单在书斋里读书,不通时务,真遇到大事,受眼界限制,对于国家却是毫无用处的。看来,我若想在将来有所造就,还真真要入仕历练。”
想到这里,看到满座公卿,冒襄一颗心热切起来。
听到方以智的冷笑,王沾一张脸气的通红,大叫道:“国事如此,方编纂你还想着一党私利,某不齿也!既然诸公都是这个意思,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说罢,就顾不得今日之事何等重大,一甩袖子,大步朝花厅外走去。
有几个官员上前劝戒,却怎么也劝不回来。
被王给事中这么一闹,场面有些尴尬。特别是,这个王沾还是东林自己人,他提议立福王,这不是反水吗?
一直在旁边不说话,做高深莫侧状的东林领袖之一的钱谦益淡淡一笑:“王给事性子急,胸怀坦荡,确实叫人佩服。不过,方编纂这话未免诛心,不是君子之言,且不用提了。不过,今日史宪之叫大家过来,不过是私下探讨一下新君人选,言者不罪。福藩不过是一个选择,除了福藩,难道大家都没有别的人选了?”
他摸了摸下颌的胡须,微笑道:“先前张尚书提了五个备选,以老夫看来,其实,能够继承帝位的,也就福藩潞藩,其他三位王爷,却不在考虑之中。”
“怎么说?”听他提起潞王,史可法和高弘图还有张慎言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史可法忙问。
实际上,在本次会议之前,整个东林党都没有一个统一的态度,就连他们三人,也没有想好其中的关节。刚才听方以智说起万历年旧事,三人同时心中一动,自从将福王从候选人名单中划掉了。
钱谦益回答说:“桂惠瑞三藩虽是太祖血裔,但距离大行皇帝毕竟有些远。潞王常淓太祖皇帝十世孙,潞简王朱翊镠第三子,万历皇帝的亲侄子。潞王性格和顺,品德高洁,宽厚仁慈,素有潞佛子之称。无论是立长还是立贤,赂藩都是不二人选。还有。”他笑了笑:“潞藩嗜好读书,精通音律绘画,如果不是皇室宗亲,科举出仕,以他在读书上的才华,未必就输于在座诸君,说不定还是我东林一脉呢!”
众官都被钱谦益这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引得笑了起来,“确实如此,潞藩贤德。”
一个读圣贤书的藩王将来继承皇位,自然会对同为读书人出身的东林党人多一分亲近。如此看来,潞王确实是一个合适人选。
不过,史可法还是有些担心:“牧老,潞藩真如你所说那么贤德?书读得好,画得一手好画,并不是说明什么。”
确实,历史上能够做得一手好诗,画一手好画的皇帝,如宋徽宗李后主等,可不是合格的皇帝啊!
钱谦益正要再说,突然间,方以智发出洪亮的大笑:“潞藩贤德当立,如今,潞王正在杭州,而桂惠瑞则在广西。从这里派使者去广西,然后将三位藩王中的任何一人接到留都,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三四个月吧?国事已然如此,朝廷正要重建。北方我大明子民盼王师如大旱之盼云霓,他们还能等吗,在座诸公你们还能等吗?”
这话一说出口,不但众人,就连一直不动声色的史可法和高弘图张慎言三人都悚然动容了。
是啊,咱们说了半天,却忘记了这关键的一点。崇祯皇帝罹难这么长时间,帝位空悬,国中一片混乱,再不能这么下去了,大明朝在拖延不起了。
潞王这人究竟如何,其实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人在杭州,若是定下此事,派人过去接,只需一个月时间。
这就是他能够继承帝位的最重要的原因,这一点,就两三人都忽略了。如今经方以智一提醒,这才猛地醒悟过来。
三人同时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暗赞:后生可畏,方密之如此才干和见识,翌日必将执东林之牛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