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码头上的其他船只不同,刚才恶狠狠一头撞进来的这条大船个头大上一圈不说,船上还装了小炮,甲板上都立着身上穿着铠甲的士卒,点了火把,手中的兵器在灯光中闪闪发亮。
一个冒家的仆人低骂了一声:“这群粗鄙的军痞!”
“不对,不对!”突然,方以智发出一声叫喊:“是倭人。”
原来,在天津卫那边以前也有不少走海的海商,方以智在那里也曾经见过倭人,识得他们的相貌。
如今,这条船上已经满满当当地挤满了那些扶桑矮子,头剃着日本武士特有的发式,手中的兵器也是倭刀和野太刀,至于铠甲,更是错不了,乃是竹甲。
看甲板上的人数,至少上百。
自从嘉靖年戚继光平倭之后,南京地区已鲜有倭奴出现。那是因为嘉靖万历年间,倭寇是真的被戚继光给打怕了,杀怕了。
所以,他们的足迹也就停留在朝鲜和日本近海一代,再不敢进入明朝境内。
这次一口气却来了这么多,难道……
一种不安从他心头升起。
“什么倭寇,啊,倭寇!”冒襄忍不住张大了嘴巴,自万历初年到现在已经四十多年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却不能冲淡江南人对倭寇的记忆。
那是因为当年的倭寇实在太凶残,而江南明朝军实在太脆弱。想当年,区区一百倭寇就能纵横南直隶十几个州县,横冲直撞,竟是没有人能抵得住。
这个可怕的记忆已经深入到江南人的骨子里,一代代传了下来,冒襄幼年时也听祖母说过倭寇入侵时的情形。祖母经常用倭寇吓唬哭闹的自己,说,再不听话就让倭奴将他捉了去。
如今,儿时的恐惧又浮现在眼前。
是啊,倭寇四十多年没有入寇,那是因为明王朝还很强大。可如今,北京的朝廷已经灭亡,国内到处都是盗贼,一片糜烂。建奴李自成张献忠,如今再加上倭寇,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呀噶给!”船头那个矮壮的倭寇猛地抽出武士刀,朝空中一挥。
船上的日本矮子们同时发出一声喊,纷纷提着兵器从船上跃下,跃到下面的民船上面,然后不要命地朝城中冲去。
与此同时,“轰隆”一声,一门小炮的炮口有一团巨大的火光扩散开来,炮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如此的响亮,当真是声闻十里。
接着,又有十几个倭奴才提着火绳枪排在船舷边上,朝下面不停地射击。
当然,无论是大炮还是火枪,里面都没有装铅弹。
可老百姓并不知道,整个码头都乱了,成百上千的流民同时发出一阵惨叫,不要命地乱跑。
至于码头上,靠外的船只上,所有的水手同时挥舞着木桨,用尽全身力气朝长江上划去,试图逃离着战乱之地。
但可惜船实在太多,靠码头里面的船只根本就动弹不得。船上的人大声哭喊,就有人弃了船只朝城中跑去,更有人直接跳下水,朝码头外游去。
既然有人开了头,紧接着,跳水逃生的船夫和水手像下饺子一样落水。
形势一片大乱。
冒襄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乃是一芥书生,养尊处优了一辈子,什么时候见过这等混乱的局面,只感觉脚底下有寒气不断往上冒,一身都颤个不停。
至于他手下的仆人们,一个个也都是魂不附体。
好在方以智在北京乃是见过大世面的,能够从李自成手头逃生,又一路乞讨回到南京,可谓是历练出来了,心志也是坚强。他四下一扫视,大声喝道:“我等在港口外面,前边水路通畅,快快快,将船划到江上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听到他这一声暴喝,冒家人才醒过神来,同时发出一声喊,驾着船只朝外面冲去。
也是他们运气好,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眼前一空,众人这才发现船只已经跑到的长江江心。
大约是用力过猛,所有人都趴在船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冒襄回过头去,却看到北面靖江码头处依旧是火光冲天炮声隆隆,枪声如爆炒豆子一样,一刻也不停歇。
火光中,到处都乱喊乱叫乱跑的百姓,一队队倭寇提着亮得让人心寒的薙刀和倭刀,口中怪叫着朝城中扑去。
转眼,城中又有百姓惊慌的叫声如潮水一般袭来。
冒襄心中一叹:靖江陷落了!
不过自己能够幸运地从乱军中逃脱,却让他无比庆幸。他一把握手住方以智的手,既佩服又是感激:“密之,若不是你机智,我冒家老小都已经没在乱军之中,此恩冒襄没齿难忘。”
方以智也是得意,哈哈大笑:“辟疆何须如此,不过是区区几百倭寇而已,又有什么了不得地?想当初在北京时,闯贼何等凶残,为兄不也闯过来了。”
“那是,那是,冒襄怎么比得了密之兄。”见终于逃了出来,冒襄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头问家人:“大家可都平安?”
“少了一条船!”一个下人惊叫起来。
冒襄定睛看去,却见自己周围只有剩两条船,这一惊非同小可,冷汗顿时就沁了出来,嘶声叫道:“把船靠一起,谁……谁没有跟上来?”
两条船靠了过来,三支小船用缆绳系在一起,一条船上,妻子苏氏苍白着脸带着两个哭喊的孩子探出头来:“相公,我们都在。”
见妻子和孩儿都平安,冒襄心中一块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大公子,我也逃出来了。”冒庭桂在另外一条船上带着哭音喊。
“都逃出来了,那就好,那就好。”冒襄喃喃地说:“不对,小宛……小宛!”
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吼:“小宛丢了,快快快,快调头去将她接过来!”
听到他的命令,水手们一呆,而苏夫人和方以智同时发出一声惊叫:“不可!”
“怎么不可,快划回去,快划回去!”
“哇!”苏夫人发出一声痛哭:“相公啊相公,小宛妹妹如今已经落到倭寇手上了,现在划回去又能如何,反叫咱们冒氏一门皆落到贼人手头?你就算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想想妾身,想想两个孩儿啊!”
“我不管,我不管!”冒襄沙哑着喉咙,额头上有青筋迸出,“所有人都听着,调头,回靖江。”说着,就要去抢水手手中的桨。
“住手!”方以智也火了,一把将冒襄狠狠拉住。开玩笑,自己好不容易从北京逃回南直隶,如今又刚刚从倭寇那里拣回一条性命,已是福星高照。现在又要返回靖江,那不是犯傻吗?
方以智大骂道:“辟疆啊辟疆,你让我说你什么才好?为了区区一个小妾,你就要置三船人于死地,你若是死了,家中高堂谁人奉养,你这是不孝;国事如此,正是我辈有志之士为国效力之时,你却要如此没有价值地死去,这是不忠。说你不忠不孝,那还是轻的,若要让我说,你这是见忘义,无耻好色小人。冒辟疆,若你还是个读书种子,就立即开船去南京,休要自误!”
其实,方以智也能理解冒襄此刻痛失所爱的心情。
可同冒辟疆的爱情比起来,自己的姓名更是要紧。经历过北京的铁与火火之后,方以智是如此的珍惜生命。
说到激奋处,他再也按捺不住,一口唾沫吐到冒襄的胸口。
被他吐了一口唾沫,冒辟疆冷静下来,又看了看四周的水手和仆人们都是一脸的麻木,根本就没有回去救董小宛的心思,就知道事已不可为。
心中感觉就好象是被人狠狠地刺了一刀,那么的疼。
眼泪就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小宛,小宛啊!”
苏夫人当下也顾不得安慰丈夫,提气大叫:“老爷已经悲痛得不能自已,所有人听着,立即开船去南京。”
方以智也不住挥手:“都听嫂夫人的,快走,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是!”三条船有开始动了,飞快地朝南京方向划去。
回到船棚户中,苏夫人面上露出喜悦的笑容:那贱人总算是丢了,依我看来,死了最好。这倭寇来的好,来得妙啊!
此刻,在靖江码头上,百姓已经逃跑一空。
岛津一夫柱着武士刀,叉着双腿站在石台阶的最高处,满意地看着洞开的城门。
方才他手下的海盗动作何等之快,船一靠岸,一个起落就冲进城去,守门的两个老卒根本就来不及关门,就撒丫子逃了。
“禀大人,县衙门已经落到我军手中。”
“明国靖江知县县丞等官员都已经逃跑了!”到现在,整个靖江县城已经落到岛津一夫手中。
“哟西!”岛津一夫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担心地问:“可伤了百姓?”
“回大人的话,没有伤一个百姓。明国的百姓逃命的时候跑得非常快,咱们都追不上。”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岛津大笑起来。
“对了,大人,好不容易占领了一座县城,连一件象样的战利品也没有,大家心情都不太好,是不是先从县库房你弄点东西运回船上去?”一个浪人建议。
听到这话,所有的日本海盗都是一脸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