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宛平,拱极城。
这个时代的宛平还不叫宛平,此城乃是崇祯十年所建,仅仅是一个军事堡垒,乃京城的防御体系的一部分。
毕竟是天子脚下,抬头看去,就是一座巍峨的城楼。同普通城池不同,城中也没有任何街道市场鼓楼等民用设置。全城只有东西两门和瓮城,里面也驻满了兵,不过却不怎么威严肃穆。
秦军吃了这么大一个败仗,乱了几日才收拢了被建奴打散了的部队,然后又急吼吼地开回北京,献祭太庙典礼何等重要,吉时一旦选定,就不得更改。
经过几日的长途跋涉,秦军总算如期抵达拱极城。不过,大约是败得实在惨,又走得实在累,士兵们一个个都满脸疲惫,衣衫褴褛,已然看不出半点西北汉子的剽勇和骄傲。
在以前,秦军也算是在西北横着走的角色。这些年,农民军被三秦子弟打得丢盔弃甲,再无法无法在陕西立足。
军队是需要用一场接一场胜利喂养的怪兽,军心士气和部队的性格需要用敌人的血来培养。
正因为以前屡战屡胜,陕西军身上难免带着一股骄横之气,只觉得天老大,地老二,咱们如果自谦老四,没有人敢称老三。打起战来,这些由孙传庭和洪老亨一手训练出的精兵也如陕西的油泼辣子一般勇猛剽悍。
对于这么来京勤王,刚开始的时候,秦军上下还是非常自信的。在他们看来,建奴虽强,可他们也是人,也是妈生爹养,凭什么就比咱们强?
可现实是残酷的,鲍丘水一战,秦军遇到建奴,可谓是一触即溃,被人家打得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秦军总数两万,可真正的主力战兵和家丁,也不过两千上下。
这些汉子都是打老了仗的勇士,每战,都会被放在第一线。打仗的时候,这些操性十足的汉子们也都会奋勇争先,惟恐落到后面被别人骂一句“软蛋”“瓜怂”。可以说,如今陕西一境几乎看不到一个贼军,都是这两千勇士的功劳。
可这一战,只半天工夫,就被建奴砍瓜切菜般杀了一半,整个部队几乎被打残了。没有半年时间,秦军恢复不了元气。
这些都是精干的百战锐士啊,就算将人员补足,又如何能恢复当初的战斗力。可以想象,在未来,建奴将成为秦军的噩梦。
一想到那么多弟兄就这么平白死在河边,曹变蛟心中就在滴血。死了这么多人,有该如何向他们的家属,向洪总制交代?
看着黑黝黝的城墙,曹变蛟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巨石,都快透不过气来。
自从鲍丘之败之后,明军各部都受到极大损失,于是,不等洪承畴下令,所有部队都不约而同地向西转移。跑得快的队伍,已经早他三日抵达京师。
休整几日,好不容易聚拢了被打散的部队。很快,曹变蛟也得到洪承畴的命令。
命令上说,建奴已经过了青山口,正陆续北返。让他带着部队尽快来宛平,与大部队靠拢,皇上要检阅部队。
如今,宛平城附近已经成了一个大兵营。六镇秦军,再加上宁乡军,到处都是帐篷和军旗。
为期半年的大战终于结束,建奴那群瘟神总算是抢了个心满意足回家去,所有的明军都如释重负,面上露出笑容。
此刻,各营士兵都在整顿器具缝补旌旗洗刷战马,将已经生绣的刀枪磨得雪亮。崇祯朝,建奴先后三次入寇,六镇兵马每次都会进京勤王,京师周围的地界他们早已经摸得熟了。可大军作战,自有规矩,无诏不能入城。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人连京城里面是啥模样,都还是一无所知。当年,袁崇焕带辽西关宁军入卫京师,一到地头,首先想的不是如何退敌,而是要带兵进城。结果如何,最后被天子直接拿下,投入天牢,关了一年之后,凌迟处死——你带这么多兵马不打敌人,反全副武装开进北京,究竟想干什么?
因此,这次天子诏有功将士进京接受检阅,所有的人都大觉兴奋。能够在皇帝和百姓面前夸耀功勋,那可是极为光彩的事情。
前来迎接曹变蛟的人正是山海关总兵马科,一个看起来不像军人的白胖子。
马科这人面上总是堆着笑容,他虽然和曹变蛟不过有几面之缘,可表面上却做出一副非常亲热的样子。一见了他的面,就握住曹变蛟的手一阵唏嘘,感叹说,曹将军这一路辛苦。鲍丘水之战,秦军弟兄们受苦了。怪我啊,怪我啊,怪我没能按期将部队开过去,助将军一臂之力。
不明白的人看了,还以为他和曹变蛟是多年的好友。
其实,曹变蛟心中也是明白,这个马总兵对自己这么亲热,完全是看在他曹变蛟是洪总制首先最亲近的心腹。洪总制马上就要出任蓟辽总督一职,马科这是在讨好自己。
虽然心中不耐烦,曹变蛟还是和他应酬了半天,正要问洪总制现在何处。还没等他说话,马科就叹息一声道:“洪总制现在城中节堂与各镇总兵们说话,商议明日派哪些部队进城受阅事宜。曹将军乃是秦军中的骁将,自然在受阅的名单之中。不过,看将军你满面风尘,还是先去沐浴更衣之后,再去拜见洪总制为好。”
听他说到这里,曹变蛟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梳洗。此刻,他身上的铠甲上全是横七竖八的刀箭伤痕,手上头发里全是干涸的人血。一张脸,脏得跟灶神一般。
禁不住一阵苦笑:“受阅,受阅,还献俘太庙?屡战屡败,士卒儿郎几乎伤亡殆尽,且我们受伤有东夷俘虏吗,还拿什么献祭太庙?还凭什么亮马夸街,还凭什么面队京师百姓?”
马科笑道:“曹将军此言差矣,虽说我们手头没有俘虏。可建奴的头颅却不少啊,其中还有奴酋岳托的脑袋。你知道吗,那些建奴的脑袋加一起,都一两千颗了,外带不少汉军旗的,用扳车,满满地拖了十几乘送进城去,整个北京都轰动了。”
曹变蛟淡淡道:“那些脑袋可不是咱们砍下来了,同我等又有何干系?”
马科大觉尴尬:“曹将军这话对也不对,没错,这些头颅和战功都是孙元打下来的。可曹将军你别忘记了,他孙元可是宣府镇的参将,宣府镇归洪总制节制。所以,这首功当记在洪总制和刘阁老头上,是他们的运筹帷幄之功。另外,各军也都有份。没有大伙儿在前边吃那么多苦,流那么多血,死死拖住建奴,他孙太初能立功?说难听点,咱们是播种浇水施肥的,他孙元则是摘桃子的。”
曹变蛟摇头:“话不能那么说,在没有和建奴直接交手之前,我曹变蛟对他孙元也不服气,觉得,济南一战,若是换成我,一样也能打下来。可这次鲍丘大战,某才觉得当初的自己是那么幼稚。建奴,虎狼也,那么多弟兄……那么多弟兄,一个照明就被东夷吃光抹尽。如今,一说起建奴,军中弟兄们都已经胆寒。宁乡军能够拿下岳托的脑袋,能够解济南之围,也不知道是一直什么样的强军。曹变蛟对孙太初,那可是佩服到五体投地。这次向天子献捷,孙太初去,当之无愧,我曹变蛟可没脸去沾这个光。”
开玩笑,堂堂曹边蛟,堂堂三秦子弟,骄傲得如同雄狮一样,怎么可能去分人家的功劳,如此,以后还有什么脸面立于天地间?
说完话,曹变蛟道:“我自去见总制。”
就一挥鞭子,狠狠地给了战马一鞭,带着扈从冲进城去。
背后传来马科的声音:“曹将军,曹将军……咳,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身为总兵,他身边自然少不了幕僚和家丁,众人都低低地咒骂起来:“什么玩意儿,不就是得了洪总制的宠吗,自大成这般模样,连马总兵的面子也驳了。”
“他秦军是洪老亨的嫡系,自然要骄狂些,咱们又能有什么法子?嘿嘿,秦军这次来京,鼻子都翘到天上去了,私下还骂咱们畏敌如虎,不像是军汉。呸,建奴是那么好对付的。换他秦军上去,不也是半天工夫就被人连皮带骨给吃了?”
“就是,你行你上啊!你上了,不也被人家建奴打得哭爹喊娘。咱们边军和秦军,都他娘一回事。曹变蛟还真当他是孙太初,当秦军是宁乡军,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
大家对曹变蛟和秦军的轻狂得大为不满,这次洪承畴就任蓟辽总督,秦军是他的嫡系,自然是要大用的。这世上的事情,从来只见新人笑,有谁听得旧人哭。可想,将来无论是军饷还是补给,洪承畴都会偏向曹变蛟,大家的日子要比现在难过些。
正因为曹变蛟就要成为蓟辽红人,马总兵过来刻意结交,可还没等马科将话说完,这人就甩袖子走了,真真是不给面子。
“行了,都住口吧!”马科摇了摇头,依旧一脸的和气:“这个曹将军啊,性子也太急了些,怎么就不能替洪总制设身处地着想?”
“洪总制怎么了?”一个幕僚忍不住问。
马科:“洪总制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偏偏曹将军却不懂得这些,哎,也怪我刚才没有将话说明白。”
众人都将目光落到了马科脸上。
马科是个和气的人,平日间也不爱在手下面前摆架子,就笑道:“你们发现没有,这次鲍丘之战,秦军败得那么惨。可朝廷的圣旨却是一字未提,反大力表彰各军在山东战场的功绩。用词不可谓不温和,还命大家尽快赶到京城,参加明日的庆典,难道你们就没觉察出什么来吗?”
“请总兵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