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孙将军,秦易带到。”一个卫兵在背后推了秦贤一把。
这个前川军军官一个趔趄,撞进了宁乡军中军帐篷里。
里面有些黑暗,眼睛一时间适应不了,什么也看不见。鼻端只嗅到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抹之不去的血腥。
“原来是秦操守,某在三年前就久仰大名了,崇祯七年宁乡军和川军进京接受朝廷检阅时,某和将军曾有过一面之缘,却不知道秦操守可否记得。哎,都两年多前的事情了,日子过得真快啊!这人啊,二十岁之前,感觉日脚过得极慢。但一过弱冠之年,就如同骑上了快马,一天天一年年,转瞬既逝。”
黑暗中,孙元的声音轻轻传来,好象带着一丝感慨。
秦易立站直了身子,定睛看过去,帐中没有生火。昏暗中,帐篷一角堆了许多毛皮,一条身影正倚靠在榻上,他身上盖着一张棉被,身后垫着锦枕,听他说话的声音有点中气不足。不过,即便在伤病中,此人依旧将腰挺得很直。
这人正是宁乡军的统帅孙元。
秦易:“自然记得,在淮安的时候,王允成将军设宴宴请孙将军,末将当时还是个防守,有幸作陪,与将军见过一面。当时,孙将军还敬过末将一杯酒。”
他心中吃惊,这都两年过去了,孙元竟然还记得自己这么一个小人物。此人的记忆力,当真惊人啊!
“哦,当年你是个防守,想不到这才两年就升到操守。”孙元小声地笑了笑:“据我所知,秦将军乃是贫家子弟出身,易县人,在军中却没有任何关系和背景。能够得到上司提拔,想来也是凭真本事的。”
这几日,秦易他们在营外闹得实在不象话,孙元命人将秦易查了个底掉,自然知道他的来历。至于两年前和秦易吃过一台酒的事情,前世做为一个商人,能够清楚地记住每一个和自己有个来往的关系户,那是必备的素质,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叫将军见笑,末将只知道将上司交代下的事情做好就是,至于能否升职做官,却不放在心上。”秦易小心地回答,对于孙元他也只见过一面,说句实在话,当初他对孙元还真有些看不上。觉得宁乡军能够在滁州立下那么大功劳,不过是运气好而已。农民军是什么军队,那就是一群垃圾。
接下来几年,等到进京时宁乡军和建奴阿山狠狠地打了一仗,而川军表现得又实在拙劣之后,他才对孙元彻底地佩服了。尤其是今次着一仗,川军被岳托打得全军覆没,而孙元竟能营撼多铎部,战而胜之之后,他对孙元更是仰慕到五体投地的地步。
当日一面,因为是在场面上,又只一面之缘,秦易对孙元的印象也不是太深刻。
在他看来,所谓的无敌统帅,沙场虎将,莫不是豪气干云,威势过人之辈,身上自然而然带着一种强大的气场。你和他说话的时候,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这其中,以王允成为甚。王允成将军见了别的将领,都是一脸堆笑,跟弥勒佛一样。可对手下,却是异常苛刻,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可现在单独见着孙元,却发现此人说起话来异常温和,从容大气,有一种别人不具备的大度,同其他明军将领却大不一样。
“上司交代下的事情是要做好?”孙元淡淡一笑:“秦将军,据某所知王允成将军已经阵亡,难道他殉国前命令你率部加入我宁乡军,且打伤我的士卒?”
对于王允成他是痛恨到了极至,不过,死者为大。王允成就算再卑劣,可好歹也是战死在抗清战场上,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个英雄。为尊者讳,孙元也尊称了他一声王将军。
笑完,昏暗的帐篷里好象突然一亮,孙元的眼神犀利起来。
“却……不是。”秦易突然猛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率川军余部投入将军麾下,却是末将的主意,还请将军念在彼此都是天雄一脉,收留我等。”
“天雄一脉,天雄一脉,嘿嘿,这个时候你们想起自己是老天雄了。”孙元冷笑出声,笑声中又是愤怒又是痛惜:“当初,王允成将军叛出天雄军,投入高起潜这个阉贼门下的时候,怎么记不起自己是老天雄了。”
“王将军为了似锦前程要改换门庭,拣高枝攀也可以理解,是人都有个上进的念头。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整支川军裹走。你们川军可是卢督师一手带出来的,主力战兵占老天雄六成以上,可谓是主力中的主力。知道贾庄那一战的情形吗,你不会知道的……你不会知道的,但我孙元却清楚得很。”
“当时,督师手头只有五千人马,能作战的战兵加一起不过千余。而多尔衮多铎两军加一起,人马超过五万,五万,咯咯!”
孙元尖锐地笑起来,眼泪就下来了:“贾庄一战,都督师身负十余箭以身殉国。试问,若是川军在,虽说不能打败多尔衮多铎,但杀出一条血路还是可以的。可以说,督师的死,你们川军上下都要负最大责任。”
王允成贼子,若非是他,卢督师怎么会死?
恨乌及屋,孙元对川军也是大起恶感。
高起潜进济南一战已经过去两天了,川军被岳托全歼,对于整个明军震动极大。可谓是六镇边军都是谈建奴色变,都缩在各地坚城和营寨里,再不敢发一兵一卒同建奴沙场对决。
川军此役出征前有五千人马,死在大清河封冻冰面上的就有两千之巨。
余者,皆四散而去。
若是其他其他,这些散兵也不知道会去那里。但现在的山东到处都是兵,各地的道路关隘都被大军占据,败兵也无处可去。没办法,只能在中低级军官的约束下逐渐聚集成十几块,分别投入明军各镇。
这个秦易就是其中一股,他也算是个人物,在两日里竟然聚拢了一千多人,跑到宁乡军这里来了。
之所以来投宁乡军,那是因为宁乡军好歹也是天雄系人马。秦易他们若是去其他镇,难免要做下等人,这辈子也就受人欺负的份儿,再没有出头之日。
不过,宁乡军在真定时,卢象升就命黄佑带三十多个军官充实进了宁乡军。这三十来人都是经验丰富的青年俊才,再加上又能读书识字,在顺利地融入宁乡军军训体系之后,很快就崭露头角,成为军中的骨干。
同孙元一样,这些人对川军也是异常痛恨,自然不肯让这些反骨崽加入进来。于是,双方就发生了语言和肢体冲突。
陈铁山听到这事之后勃然大怒,带兵将秦易等为首的几个川军军官都抓了起来。
出了这样的事情,不可避免地惊动正在帐中养伤的孙元。
这些混帐东西,吃了败仗,主将被建奴杀了,无路可去,这才想着投入我宁乡军。嘿嘿,我宁乡军如今如日中天,战功一件比一件大。怎么,你们也想着过来占便宜。就算没有这个心思,不也想着一旦入了我宁乡军,怎么这也能在战场上保全性命吧?
这样的兵,我孙元却是不想要的。
“将军错了。”跪在地上的秦易却抬起了头,面上有热泪纵横而下:“没错,督师以身殉国,我军将士念及督师他老人家的恩德,都悲痛得不能自以。可是,将军若说我川军上下都要为此事负起最大责任,末将军却是不服。”
“你还不服了。”孙元冷笑,眼睛里有怒火闪烁:“说,有话说出来。某一向都会让人把话说完。”
秦易:“将军你不是说过一句话:军人以执行命令为天职吗?那日夜袭,我军将士突然撤退,那是得了王允成将军的命令。战场之上,上司有军令下来,谁敢不听?我等当时也不知道王允成将军会惘顾都督师的安危,将督师和宁乡军丢在后面。难道我们听命行事,有错吗?”
他声音大起来:“至于后来我川军被归入高起潜部,也是上头的命令。我等不过是小军官普通一兵,朝廷和中军节帅的事情如何清楚,如何敢于违抗?将军当我等愿意做叛徒,愿意被人成天戳着脊梁骂头生反骨?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川军将士在友军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了。”
说到这里,他眼泪落得更多,到最后,声音竟哽咽了:“将军要骂我等,要驱除我等,秦易无话可说。但士卒们却是无辜的,秦易可以走,其他军官也可以走。但我川军的士卒都是都督师一手整训出来的,还请将军看到老督师的份上,收留他们吧!若将军不肯收留,他们去了其他镇,我川军团就完了。将军,为咱们川军保留一点骨血吧!”
孙元沉默下来。
秦易跪行到孙元面前:“孙将军啊孙将军,求求你。我川军好歹也是老天雄,士兵们都是敢战精锐,是好种子啊!平日间,使用的又是将军你秘传的练兵之法,只需几日,就能顺利地融入宁乡军。宁乡军屡经血战,兵力已然不足。与其去招新兵,还不如使这些已经训好的老人。”
这话说得孙元心中猛地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