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林逸青清楚的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在这次访欧之前,他和岛津洋子已经计划好了所有的步骤。
他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出现在布达佩斯的。
在结束了这次颇有意义的会面,林逸青离开了格德勒宫,回到自己的居所后,安德拉希伯爵送来了他的礼物,其中竟然有伯爵披着的那件虎皮披风。
林逸青明白安德拉希为什么会将这件珍贵的对他有特殊意义的虎皮披风赠送给自己——他是要用这种方式向自己表达感谢之情:拯救茜茜,就是拯救了他自己。
随着礼物来的,还有一封皇后的亲笔信,她在信中告诉林逸青,她已经决定,在今天出发,离开布达佩斯,回到维也纳,等待“东方阿喀琉斯”的到来。
想到这一次来奥匈帝国也是收获满满,林逸青不由得微笑起来。
林逸青随即将最近的行程所见写了下来,一共有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总理衙门的报告,另一封则是写给岛津洋子的。这两封信的内容虽然大体上差不多,但一些机密的事,只有岛津洋子能够知道。
林逸青也知道,自己现在的一举一动,是有不少人关注的。
9085年(大乾光旭十一年,日本明治十八年)12月9日,奥匈帝国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偕伊丽莎白皇后和鲁道夫皇储在维也纳霍夫堡宫举行了盛大的仪式,欢迎大乾帝国皇帝特使林逸青的到访。
维也纳,霍夫堡宫。
一个年轻的姑娘自敞开的门扉处走入屋子,一身浅蓝色的长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挺秀的身材,棕色的长发在脑后盘成发髻。这便是玛丽?瓦莱丽公主了——她今年虽然只有17岁,已经完全展现出女人端庄美丽的风情,尽管她打扮得很是端庄得体,但在这端庄之下,是一颗如火般热情的心。
尽管十分不情愿,可瓦莱丽的钢琴课今天还是要开始的。
可她只想去参加欢迎乾国皇帝特使的宴会。
坐落在维也纳内城的冬宫霍夫堡宫不像夏宫美泉宫那样华丽,但屋子里的钢琴却出自名家之手,是一座非常华美的钢琴。而她的老师伯恩哈特博士也是著名的钢琴师。
伯恩哈特博士三十多岁,鼻梁上架着一副椭圆镜片的眼镜,深棕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尽管弗兰茨?约瑟夫皇帝事先已经说过在霍夫堡宫不必太过拘谨,可他还是打扮得一丝不苟:黑西装里面的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被扣好,领口系着黑色的领结,俨然一副音乐会的正式打扮。
“公主殿下,我们开始吧。”
伯恩哈特说着,将琴谱翻到《快速练习曲》第十条——那是瓦莱丽在半年以前中断的进度。阿尔贝蒂低音和弦,哆嗦咪嗦的往复循环。
瓦莱丽有片刻的恍惚。
她坐在宽大的琴凳中央,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熟悉到那些她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蓦然间纷至沓来。
当指尖触到黑白相间的琴键,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旋律也一点一点从生涩变得流畅。
“想不到殿下在没有课的时候也记得练习,这一条竟比半年前弹得还要好。”伯恩哈特微微颔首。
“那接下来我们练什么?”
“如果殿下您能再弹一遍,速度再稳定一点就更好了。”
“嗯。”
“如果殿下您能再弹一遍,跳音再轻巧一点就更好了。”
“如果殿下您能再弹一遍,指尖和指腹触键转换得再清晰一点就更好了。”
“如果殿下您能再弹一遍,哆嗦咪嗦循环的感觉再强烈一点就更好了。”
……
……
“我讨厌车尔尼!”
瓦莱丽喊着,毫无预兆地将十个手指伸开,狠狠按在键盘上——突兀而杂乱的噪音响起,接连不断。
喊过之后,她愣住了。
同样是这本《车尔尼快速练习曲》,同样是阿尔贝蒂低音,白色的窗棂,黑色的钢琴,明晃晃的阳光……她再一次,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公主殿下?”
“啊?”瓦莱丽回过神,习惯性地用手背抹一把脸,才发现脸上其实并没有泪水。几个深呼吸之后,她终于想起母亲的叮嘱,仰起头看向自己的老师:“我能不能不练《车尔尼》?”
“这是基本功,公主殿下。”
“可练习基本功不是为了弹曲子么?”瓦莱丽不服气地反驳,“不练车尔尼,我也能弹曲子。”
当双手重新放在键盘上,哆嗦咪嗦的和弦再次响起,流泻的旋律却已经改变。清朗活泼的快板,质朴却又绮丽,带着天真而明媚的温暖。
第16号钢琴奏鸣曲,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公主殿下——”
伯恩哈特伸出手虚盖在瓦莱丽的跳跃的手指上,“我希望您能暂时停下。”
“……为什么?”瓦莱丽咬住嘴唇。
事实上,小公主偏爱莫扎特并不是什么秘密,这首标号为k545的奏鸣曲就是她的最爱之—。她一直以为自己对于莫扎特有着某种特殊的崇敬和默契——而现在这种情感被轻易否定,令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轻慢和侮辱。
“殿下您觉得自己弹得很好吗?”伯恩哈特并没有回答,而是这样反问道。
“……”
瓦莱丽依旧咬着嘴唇。在某一段记忆里,她曾经着迷一般地练过莫扎特——虽然她从未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天才的境界,但每当那样甜美真挚的旋律在指尖脉脉流淌,都会给她带来莫大的慰藉。
那样的旋律总会跟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比如春日里明媚的阳光,比如夏季清透的雨丝,比如枝头随风摇摆的花苞,比如笑容纯净的孩子……
无论多么浮躁的心灵,总会在这样的旋律中沉静下来;无论多么绝望的旅程,总会在这样的旋律中看到光亮。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她只能弹好一首曲子,那么那首曲子的作者,一定是莫扎特。
“莫扎特把这首曲子归在‘为初学者而作’的一类中,就一定是简单的吗?殿下您或许忘了,它的副标题虽然是‘简洁的奏鸣曲’,却是莫扎特晚期的作品。”
“可是——”
“没错,您弹得很熟练,可以说是流畅。如果殿下能够原谅我的直白,很抱歉——您刚才的演奏当中,赌气的成分有多少,炫耀的成分又有多少呢?”
“我……”
“莫扎特是温暖的,但您有没有想过,是阳光的温暖,月光的温暖,还是星光的温暖?所谓质朴,是不加修饰的质朴,还是大巧不工的质朴?那些欢乐,究竟是天真的欢乐,还是历经磨难仍然不失的赤子之心?”
“……”
“而且殿下您或许没有注意到,左手哆嗦咪嗦的阿尔贝蒂低音,仍然不够轻巧。”
熟悉的旋律重新响起,同样是莫扎特第16号钢琴奏鸣曲——微小的细节中,完全出乎意料的处理,连接,停顿,跳跃——钢琴在说话,心弦被拨动,瓦莱丽第一次,对这位老师生出了心悦诚服之感。
“好吧,伯恩哈特博士,您说得对。”她叹了口气,连称呼都不自觉地变成了“您”,“那么,我要把《车尔尼》练到什么程度才行?”
“不会太难的,公主殿下。如果您能像喜欢莫扎特的一半一样喜欢车尔尼——不,或许三分之一就够了。”伯恩哈特笑了,这个笑容使他本来略显严肃的面容带上了一丝亲近的平和,他将双手放在钢琴上,把《快速练习曲》第十条弹了一遍,“像这样就行了。”
“可是车尔尼的练习曲又枯燥又没意思的,我能不能换本教材?”瓦莱丽仍然不死心,看到伯恩哈特的笑容,她胆子大了点,眨眨眼睛建议道,“同样是手指练习,我觉得巴赫的《平均律》就不错。”
“没问题。等您练完车尔尼《手指轻巧的艺术》,我们就练巴赫的《平均律》。哦,对了,公主殿下——”
伯恩哈特又笑了,再一次见到这样的笑容,瓦莱丽忽然有种不妙的直觉。
“不知道我有没有说过?我的钢琴老师,就是车尔尼先生。”
可是不久,瓦莱丽的心就飞到了舞会上。
父亲已经说了,她得练习钢琴,不必去舞会了。
“不行,我一定得想个办法……”
“您要想什么办法,公主殿下?”
“呃……”瓦莱丽头皮一紧,不自觉地噤了声。她觉得这位伯恩哈特博士一定是父亲专门找来整治她的,明明看起来并不严厉,交谈时也和颜悦色,就连指出她的错误,语调也总是轻缓沉稳的——然而他本质上,却是个最标准不过的日耳曼人,认真到一丝不苟,严谨到有些严苛,对待工作和钢琴总是追求到极致。特别是他肃起神情不笑的时候,总是令她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我是说……我得想个办法,把这首曲子弹得更好。”
“您不必这样担心,我可以提供一点建议。”伯恩哈特温和地说,并没有戳穿瓦莱丽的小把戏,“转指的时候如果您能更多地依靠手腕而不是手臂的动作,相信会有不小的进步。”
“……谢谢。”
瓦莱丽虚心地表示受教,心里却已经急得快要抓狂了。
“那个,伯恩哈特博士……我能不能,咳……休息一会儿……”她越说越小声,尾音几乎已经听不到了。
“好啊。”出乎意料地,伯恩哈特点了点头,带着洞悉一切却又默默纵容的微笑,“公主殿下您如果累了,我们的课可以明天再继续。”
“谢谢您!伯恩哈特博士!您真是个大好人!”
即使舞会已经开始,哪怕只站在宾客中间,看一眼满天绚丽的焰火,也是好的。
她急急忙忙的冲向大厅,但在跑到走廊上的时候,却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长裙,一下子摔倒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您没事吧?”一个清朗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瓦莱丽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到的是一个一身笔挺的海军军服的少年。他墨蓝色的眼睛映着火光,晶莹剔透,漂亮得让她想起《海的女儿》里面的描绘——像最美丽的矢车菊的花瓣。
“谢谢。真的是非常非常感谢你——”她扶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真是太感谢你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瓦莱丽提着裙子行了个屈膝礼。
“能请您跳个舞吗?”他微笑着发出了邀请。
瓦莱丽这才发现,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睛便是深了一层的钴蓝色,仿若夜空中闪亮的星。
“哦?……”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其实这个时候,她只是单纯想要看热闹而已。
“可以请您跳个舞吗?”他以为她没有听清楚,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瓦莱丽愣了愣,有点惊讶于他的主动搭话。这个少年给她的印象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说话做事沉稳得不像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他看起来平时并不怎么笑,甚至带了一点严肃,礼节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误,比起她来更像个王室的贵族,但他一笑起来,竟是极好看极温暖的,深邃的眼睛里仿佛落满了星星。
瓦莱丽的心狂跳了起来。
“好的……”
当陈伟和瓦莱丽公主出现在了舞池当中时,林逸青第一眼便看到了这令人瞩目的一对儿,不由得惊讶的扬了扬眉毛。
“这小子简直是‘公主杀手’啊……有前途……”
几曲舞毕,林逸青发现,这位小公主和陈伟已经难舍难分了。
“我还以为你是乾国人呢,后来发现不对,你的衣服上没有龙纹。”瓦莱丽抬起头看着陈伟,发现对方脸上并没有不满或是责怪的神色,才接下去说,“而特使先生身上却有龙纹。但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英国皇家海军的军官。”
“你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太小,一点儿不象一个海军军官?”陈伟笑着问道。
“不,我其实觉得,你象是一位王子……”瓦莱丽傻傻的回答道,“乾国来的王子——好吧,我承认,我对乾国一点儿也不了解。”
“那你父亲也是个军官?”
“应该不算吧……”瓦莱丽想了想,“不过,我的确见过他的制服。或许他以前在军队服过役也说不定——喂,你怎么又开始盘问我了!”
陈伟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上帝作证,我可真的没有想盘问你。可是年轻的小姐,你不觉得自己身上的秘密太多了点吗?”
“有意思的女人都有秘密。”瓦莱丽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陈伟失笑。
他微微偏过头,清秀的侧脸被阳光融化了硬朗的轮廓,唇角的弧度转瞬即逝,“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年轻的小姐。”
“你先说你的名字。”
“詹姆斯?陈?梅耶?罗特希尔德。”
“玛丽?瓦莱丽。”瓦莱丽想,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少年。
温和与沉静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如同维也纳的初春——第一眼看上去是温暖而亲切的,可仔细看,才发现那种温和的本质是沉静,沉淀着冬天薄薄的阴郁与寒冷,以及远远超出年龄的沉稳。
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的话,便是初春细雨中的天空——透明的灰蓝色,不温不火,也没有大喜大悲,你似乎一眼便看得清,却永远不知道那后面隐藏着怎样的情绪。
“原来你是一位罗特希尔德。”她听出了他的姓氏的含义,不由得有些肃然起敬。
“你的名字,似乎和某位公主殿下一样。”他微笑着看着她。
瓦莱丽偏过头,阳光洒进宽敞的厅堂里,给他的轮廓镀了一层金辉,让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吸引人。
“你从小就喜欢海军吗?”她问。
“是的。”他点了点头,“我小时候收到的第一件来自东方的礼物,就是一件精致的战舰模型,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仿佛感觉到我乘座着它,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乘风破浪的前进,向着远方……”
“我记得罗特希尔德家族都是经营金融商业的吧?真没想到,你是一位罗特希尔德,还是一位海军军官。”
“罗特希尔德家族有很多人都是光荣的军人,参加过保卫所在国家的战争,不过他们都是陆军,而我是第一个海军。”
“您是一位罗特希尔德,英国皇家海军的军官,可为什么会和林先生在一起?”
“别忘了,我有一半的乾国血统,我和林先生其实是有亲戚关系的。他这一次来到欧洲访问,主要是考察海军,而我正奉老师之命在欧洲各国造船厂调研,于是便接受了林先生的邀请,成了他的向导之一。”
“原来你是林先生的向导,那你有向导吗?要知道,奥地利除了造船厂以外,可是有好多美丽的地方的,你不想去看看吗?詹姆斯?”
“这方面,我确实是没有向导的。你愿意成为我的向导吗?”
“乐意之至。”
“作为感谢,公主殿下,”陈伟忽然扭过头,对着她微笑,“我可以替你拍张照片吗?”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子,少年深深凹陷的眼窝之中,那双墨蓝色的眸子也染上了点点笑意,闪着细碎的光芒,澄净却并不耀眼,让瓦莱丽想起夏日里盛开得漫山遍野的矢车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