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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莫拉维也夫通过调查却知道,乾军平叛部队的主力,却是林逸青训练的丰台大营的军队。

这支军队人数不多,只有1万余人,前锋部队只有2000人,但这支部队的战斗力却远远的超过了湘省和周围省份的地方驻军。从这支部队进入战场之后,形势就迅速的扭转了,原本攻城掠地的叛军轻易的就被粉碎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只付出了很小的代价和不多的伤亡,这场规模空前的叛乱就被平息了。

莫拉维也夫在自己的报告中详细记录了关于这支部队的一切:崭新的西方式军服、法国的海军步枪、德国的克虏伯大炮、英国的伦道尔式炮艇、美国的小型蒸汽运输船等等,但他也在报告中说明,拥有这样的装备的乾国军队,数量是非常之少的。

一切都表明,这个古老的国家的改变,并不象一些外国人想象的那么多。

当然,在这个保守势力十分强大、对外国人仍有敌意的国家里,进行情报活动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出于独立的习性,莫拉维也夫习惯于自己的心境,并不介意偶然有一点点宿命论。他自己也有一些名气,和他父亲的完全不同,也完全不是刻意追求而来的。

经过一连多日的行程,他坐火车一路到达了这个国家在长江口的重要通商口岸——宁波。

火车到站时已近黄昏。火车晚点很多,不过被派来接他的那个人正在临时搭成的站台上等着:“莫拉维也夫先生?”

“你等了很久了吧?”

“没有关系。”他们走下灯光昏暗的木头阶梯。一辆马车停在砂石地上。“我带了一本书。”

他们把旅行用品放到马车上,进入车厢。在一条失修的大路上,行人们在薄暮中艰难前行,他们绕开大的坑坑洼洼,小心地骑过那些小的。他们呼吸着尘土,透过灰尘,闻到了大海的气息。

莫拉维也夫问道:“你读的是什么书?”

对方用空出来的手在地板上摸索。“我女朋友寄来的书。”

同样的照片:他的父亲坐在他的办公桌旁。书的封面上,白色的标题、深蓝色的天空,和被雪包围住的雅典卫城。

莫拉维也夫从雨衣的口袋里掏出他自己的书。

“我真是太惊讶了。”

他们笑起来,从一开始的单调乏味中变得活跃起来。这个年轻人可能才二十岁:结实的身体,单纯快活的面孔。灰色的眼睛分得很开,十分机警。

“你们是亲戚?”

“他是我的父亲。”

“这真叫我吃惊。”

现在他们已经靠近海边,沿着被废弃的一条石板路行进着。

年轻人一直盯着前面的道路。“你自己写作吗?”

“是的,只是没他那么有影响。”

“喜欢的事,只要是做了,就永远也不会嫌晚。”

这个小伙子显然认为他的乘客已经过了开窍的阶段。他们年龄相差十几岁,这决定了他们被战争分隔开来。年轻的士兵在枪声已经停息的时候被征召入伍,他与这位上级和睦相处——彬彬有礼,战友般地几乎没有敬礼或是叫长官,不再拘泥于繁文缛节。而且在直觉上,他们也分享着相同的不安:发现他们自己很不合时宜,置身于离开祖国遥远的地方。

“你在这里干得怎么样?”这个男人嗓音低沉,如果要用颜色来说明它的话,应该是深蓝色的;或者是高档商品专卖店里的人称之为紫红色的那种。

“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不值班的时候除了喝酒,没有很多事情可做。有女人,但都不是你想要的那种。为我们干事的人太多,于是也不允许我们经常外出。”

夜色降临了,不加掩饰地泼洒在官方设置的明亮灯光照耀的桥墩上。岗哨指给他们一个木头的栈桥。当他们从马车上下来时,一阵刺骨的寒风将他们敞开的外衣吹得鼓起来。现在他听见海涛并且闻到了大海的气息,裂开的厚木板下,隐约可见它的黑色波浪起伏。透过一个棚屋的门道,看见一张木头的桌子和一架发出电报信号用的机器,一个盛着茶的青花瓷杯子。两个乾国士兵检查他的身份证件,带着点漠不关心,被打搅的怠惰中露出些许敌意。他们瞥了一眼他们军装上的领章和袖章。一部小发电机除了发出嘈杂声外,还散发出一阵阵烧焦的味道。有个人说:“小心电线。”

就在这些人慢腾腾地磨蹭着的时候,栈桥的尽头处,一艘汽艇的锚泊灯轻轻拍打着反光的波浪,粗糙的原木下面流动的水中,充满了垃圾,而且还漂浮着油和木船的碎片。在这个地方的那一边——尽管没有为陆地所包围——是海洋。在乾国,整整两年间,莫拉维也夫在河上、湖上、运河上坐小船、渡轮、驳船和舢板。海洋很少出现在他的面前。

“啊呀,好吧。我想咱们可以渡过去。不过,总兵他并不在那里。他去了城里。”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是今天晚上。我估计他会直接回家。在上面的山里。他住在那里,不住在岛上。”

“他们会让我在岛上过夜吗?”

“应该没问题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嘛,不用那么紧张了。不过乾国官方一直在努力消除左季皋总督的影响,他在任时修建的一些无用的设施都被拆除了,港口这些日子正在进行疏浚,许多设施也在进行改造,你知道的,乾国人从欧洲和美国购买的那些军舰,都回来了。”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莫拉维也夫和年轻人一起走了出去。“我明天需要你。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谢尔盖.彼得列维奇.别茨列夫,先生。不过在这里,他们以为我是英国人,叫我托特。”

“那我也叫你托特吧。”

两人一起将莫拉维也夫的物品放到汽艇里,那里站着一位水手,沉默地掌着舵。莫拉维也夫跳上汽艇,站在他的行李旁边,大声说:“那么再见了。”托特举起他的手。他们解开缆绳放船,在水流很急的海上摇晃着,海风吹起,浪花咸咸的;布满星星的夜空下面是移动的云块。港口的灯光渐远了,市区的暗淡灯光也渐远了。山上和岛上笼罩着一片自古就有的黑暗,很少的几盏灯——煤油或兽油灯——孤独的、摇摇晃晃的,昏黄的:俭朴而又必不可少。

“你们没有电灯?”莫拉维也夫问舵手。

舵手说:“没有。”他跟着又解释了一句,然而被风声遮盖了,因此莫拉维约夫什么也没有听见。

在船上,莫拉维也夫沉默寡言,仿佛是独自一人。孤独,流动的寒意,从海上,同样从他的同伴的背后,不急不缓地涌来。前方,岛屿渐渐出现在灯网中。

多年来,在已经成为莫拉维也夫的生活的那种分裂的形式中,抵达某地总是具有其新奇的一面。兴奋越来越少,好奇心却不断增长。机遇重新唤起发现的幻想,好像一个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醒来,再一次感到诧异,疑惑的不仅是身在何方,而且还有我是谁;要摆脱假定,甚至确定性。那晚在海上,这种期待是无足轻重的。白天早些时候,在晃动的火车上,莫拉维也夫写信给一位好友:“我们必须去创造未来的自我。”他现在认为,那是愚蠢的话,并且在心中将那封信撕成碎片。处处都有足够的自我反省,整个内省的体系。欠缺并不在那里。否认外在的和无法预言的事物,使得冷静沉着简直算不了什么。如同勉强接受一个未来,而没有巧合或运气。

他想,心情怎样改变一切,好像偶然的事故。

一连串冰冷的水滴横洒过船上。莫拉维也夫的大衣被吹敞开,就像船首的帆。小小的锚泊灯,像轻轻摇动的绿宝石和红宝石,兴许会显露出这个男人在微笑——就像一个男人可能会私下看着几乎是任何东西微笑一样:关于一位姑娘的记忆,或者期望中的一顿美餐;或者是一位朋友。就像一个女人冲着一句恭维的话或是一件新衣服微笑。莫拉维也夫那时的微笑,是由于共同分享一本书的事情,这件事情令他高兴,出现在乾国宁波市的一位年轻的同伴,手中拿着同样的书——一件不大可能的事情,然而又是常见的。

引擎的声音减弱了。他们进入了岛的背风面,迎接他们的是一排白色的灯光。防波堤上,一位穿着乾国海军军服的水手拿着一端有挂钩的撑篙等在那里。汽艇停下来,前后颠簸,侧身靠近,嘶哑地喘息着。铺筑过的码头,被泡沫溅湿,并被潮水浸污——一个浮码头,从那里,一段雄伟的台阶登上一个有角的支柱的柱廊,这让莫拉维也夫想起彼得堡的码头的那些对威尼斯的拙劣的模仿。

当他向敌对方的水手致意时,心中感到些许疑惑,我应该随便与将来可能成为敌人的人交往吗?但那正是他来的目的。

他扯起他的行李袋扔到石板上,跳上岸边潮湿的礁石,挥手让船离去。在铺筑过的崖边站了一刻,几乎没有思考;只是呼吸着夜的气息,以及它漫延开来的黑色。

室内,一个门厅的地面是含砂的水磨石,带有烛火的烧痕,它的横梁和楣梁非常漂亮。另一个更加巨大的阶梯上,回响着西方人的靴子声和说话声,年轻的西方妇女的高音调的谈话或柔声或叫嚷,令人惊讶,因为好多个月来都没有听见过了。穿着军装的男人和女人,全都是西方人,走上去走下来:朝气蓬勃,然而不是十分有目的,还没有为和平做好准备。他们匆匆看一眼这个楼梯上的新人。女人们注意到这是一个耐看的男人。

莫拉维也夫看到他们,极力着掩饰内心的震惊。

为什么会在乾国海军的一个基地里看到这么多的西方军人?

确切的说,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美国人,他们身上的美国海军军服已经说明了一切。

但他们的军服上,袖章和领章,都绣上了金色的龙纹。

在室内的一处墙角,摆放着的,则是乾国的国旗——赤地金龙旗。

他先去做了登记——虽然他是一位参观的记者,但乾国人在涉及到军事的方面仍然很谨慎——之后,被领到一个高而窄的房间内,那里有一张部队的行军床、一条毛毯和一把不结实的椅子。小房间具有半吊子西方特色:尺寸、门、窗,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乾国工匠盲目地采用的。高高的窗户面对电梯通道。一个电灯泡吊着。莫拉维也夫惟一熟悉的是那个沉重的帆布袋,他坐在床上,它就在他的脚旁,带着它陈旧而负重的友情,就像浑身斑斑点点的一条老狗:圆筒筒的身躯,顺从而听话。

扔了几件东西在椅子上,关上冰凉的电梯通道那一面的百叶窗,莫拉维也夫又出去了。在一个办公室里,他发现了一位美国姑娘,二十五六岁左右,身材丰腴,喜欢说话,性情温和,就像她的咖啡色的毛料衣服。

他问起她的丈夫。

“他已经去休息了。”似乎她的丈夫是一只栖息的鸟,或是已经死了。“他和军官们在一起,去睡觉了。他其实并不年轻了,您知道,他已经从美国海军退役了。”

莫拉维也夫忍不住问道,“那么,您愿意来乾国吗?”

“呵呵,瞧您说的,我是军人的妻子,来这里只是帮帮忙。”与这个英俊的男子一起,她变得调皮起来。“我丈夫是通信兵。我上个星期才来到这里。我们有一百个妻子在一条小轮船上,一路上从纽约来到宁波市,五个星期没有停过。唔,我们确实停靠在新几内亚码头,不过只是为了加水,没有上岸……噢,太棒了,我的第一个假期。在我们的客舱里用早茶,乾国的侍者,洗好的衣物。噢,那些小得可怜的岛,还有大海。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只要防止小孩从船上落水就行了。”她继续聊下去,五个星期没有停过。“有些女人四年没有见到他们的男人了。丈夫参军打仗时结的婚。在船上,高级船员们开始喜欢上我们……”

他从她的口中得知,还有更多的美国海军军人——退役的和现役的都有——在乾国海军中服务。

“原来您是一位记者,那么,莫拉维也夫先生。我们已经盼你几天了。非常迫切。”她的目光扫过他的脸。“我丈夫会下来吃晚餐。他们会欢迎你的,我猜他们能顺便带你去参观一下指挥部。”他觉得她的眼睛,怎么说呢,非常漂亮。

一个手工绘制的箭头指引他到了一间办公室。在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穿着布布的美国水兵,年纪与他差不多大,正在一台老古董的打字机上用食指打字,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

“你根本没有取你的钥匙。”他递过来拴在一根带子上的钥匙,“我们没见到你的身份证。”

“证件都检查过了。”

“是呀,他们告诉我们留心等着你。你自己有一个房间。”对方的语调里透露出不耐烦:这里没有你们俄国人装腔作势的地方。

“没有关系,我不过在这里住一夜。”

“啊,房间在那里,你进去过了,是不是?”他快速翻阅着证件,上面有些字是日文的。

“我们应该怎样弄懂这个?”

“译文附在那里。”

“这是什么,日文?”

“是的。我来乾国之前,在日本待了一段时间。”

“欢迎回到文明世界。你必须签字拿钥匙。离开时要把它交回来。食堂在二楼,你会听见铃声。还有,到休息室里拿饮料。”

又长又窄的休息室,以前也许是兵营。里面四散着一些朱红色的木质皮椅子,一个临时凑成的酒吧,搁在房间远处尽头的台架上。二十来个军人和十来个护士站在那里,在一片烟雾笼罩之下谈话、发笑和调情;烟灰从手指间落下,酒从纸杯里洒出来。桌子上排列着酒瓶,胡乱放着些坚果和土豆片。男人们都不同程度地醉了。年轻的妇女们为了晚上的聚会,松开按照规定梳理的头发。她们有些很俊俏,把军装换成了彩色的女装;纤细的手腕上,戴着各种漂亮的玉石制成的手镯,黑色、白色、绿色和红色。这些手镯是乾国的小贩用在江里捞起的玛瑙石子临时制成的,在城市的繁华街道上,卖给那些外国人。两三个姑娘伴随着想象中的音乐,旋转和扭动,与此同时,一个士兵跪在她们的脚下,正在一团纠结的电线中安装一架电唱机。

如果是在美国,莫拉维也夫看到这一切,并不会感到任何惊奇,但这一幕出现在了乾国,所代表的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莫拉维也夫走了进去,停下来,再一次被年轻的美国妇女的风采和语音,及其自然的表现所打动。

附近的一位青年军官友好的把自己的座位让给莫拉维也夫。“不管怎样,我正好要走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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