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弗兰克第一次登上钢铁制成的军舰(“海豚”号是美国海军的第一艘钢质战舰)。
“海豚”号虽然体形很小,仿佛不是为成年人建造的一般,但装备精良,建造得十分坚固,动力更加强劲,比那些还带有风帆的大木头船要更加能承受狂暴的风浪的袭击。
现在他的房间里,还有“海豚”号的模型。
阳光,沙滩,海浪,战舰,那样的日子,多么令人难忘啊!
而现在,他却要忍受这种角色……
人家的孩子都用不着去充当他的那种角色。现在的他比过去更坚决地思考着要来一次反抗,那样以后自己就再也用不着象现在这样抛头露面了。姐姐要是乐意,那让她去就得了;反正这一套她是喜欢的。妹妹和弟弟都太小,也许还无所谓。可是他呢……
“我觉得,今晚人们的注意力好象要比往常更多一点,”曾经的库珀舰长一边走,一边对身旁的太太这样说道。醉人的秋日夜晚的微风,使他心境为之一爽,因此,他在解释过路行人照例漠不关心的神情时,也就比较包涵。
“是的,星期四那天,只有十八个人要小册子,可是今儿晚上却有二十七个人。”
“基督的爱最终必胜,”做父亲的说这些话,既安慰他的太太,也算是聊以自我安慰,“世俗的欢乐和忧患主宰着许许多多的人,不过,只要他们到了悲痛欲绝的时候,我们现在撒下的这些种子里头,有些就生根发芽了。”
“这个我相信。正是这种信念,经常使我顶住了,没有倒下去。悲痛和深重的罪孽,终于会让某些人看到自己误入了歧途。”
这时他们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街,刚才他们就是从这小街走出来的。他们从拐角处径直走过十多户人家,就进入一座黄澄澄的木头平房,它那宽大的窗子和大门上两块玻璃,都已漆成灰白色。两个窗子和那双门上几个小方格里横写着:“希望之门。美国教徒独立传道馆。祈祷时间:每星期三、六,晚八时至十时;星期日,十一时、三时、八时。欢迎参加。”在这些字样下面,每个窗子上都有这么一句话:“上帝就是爱”,底下还有一行小字:“你多久没给母亲写信了?”
这一家人的住所兼传道馆,那里够阴惨惨的,足以使有一点儿生气的少男少女都提不起精神来。那是一座黯淡无光、毫无艺术情趣的破旧木头房子;他们占用的是整个长长的底楼。它坐落在林荫大道以北、史密斯威尔大街以西市区内,确切的街名或地名叫斯威尔。这条街很短,通向虽然稍微长些、但同样是难以描述的艾德里街。传道馆附近这一带地方,还依稀让人不太愉快地回想起昔日生意兴隆的景象,如今这里的商业中心区早已移到西南方向去了。在离这里五个街区的地方,有一些热心宗教的人和劝人改宗的人,每周两次举行露天聚会。
这座房子的底楼,正好面对着斯威尔街,还可看到一些同样阴沉沉的木结构房子的阴沉沉的后院。底楼前头这部分,已隔成一个四十英尺长、二十五英尺宽的大厅,里面摆上大约六十把木折椅,一个诵经坛,一幅圣地的地图,还有二十五张印好后尚未装框的箴言,作为墙头的装饰品。
这一层极其普通的底楼后面尚有四十英尺,那块地方错综复杂,但又别致地一一隔开,成为三个小卧室和一个起坐间,这个起坐间既望得见后院,也望得见与后院相差无几、毗邻的一些院子里的木栅栏。此外还有一间恰好十英尺见方的厨房,同时也兼作餐室;一间贮藏室,里面置放着传道用的小册子和赞美诗集,以及盒子、箱子和家里一时不用但又被认为有价值的一些零星什物。这个特殊的小房间,紧挨在传道大厅后面,库珀夫妇在讲道以前,或是在讲道之后,或是有要紧的事商量的时候,照例要到这里来——不过也有的时候,他们来这里沉思默想或者做祈祷。
弗兰克和他的姐姐,还有他的弟弟,三天两头看到他们的母亲或者父亲,有时单独,有时两人一道,跟一个被遗弃了的、或则稍有悔罪之意的人谈话。这些人是来这里寻求忠告或者帮助的,往往多半是来寻求帮助的。有时,正好他的父母手头特别紧,孩子们就看见他们俩待在这里冥思苦索,或者正如父亲常常在一筹莫展时所说的,就是要“祷告上帝给他们指出一条出路来”。后来弗兰克心中开始琢磨,这实在也是无济于事的。
他家周围整个地区,也都是那样阴暗、凋敝,弗兰克一想到自己住在这个地区就很腻味,更不用提——经常要向人恳求帮助,自己也不得不参与其中。
但是今天,传道馆里来的人,却不象是来寻求忠告或者帮助的。
“你好,库珀。”一个穿着弗兰克梦寐以求的美国海军军服的中年人看到父亲,起身快步走了过来,笑着向父亲伸出了手,“见到你真高兴。”
“天哪!格利高里!怎么是你!”父亲上前用力握住了对方的手,声音里满是惊喜,“你的胡子怎么都白了!”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都老了。”格利高里看了看弗兰克,“你看,弗兰克都长这么高了。”
“个子高有什么用?他的性情还和以前一样,象个小孩子。”父亲说道。
“你好,弗兰克。”格利高里向弗兰克打着招呼。
“您好,格利高利叔叔。”弗兰克高兴地跑到了格利高里的身边,看到格利高里,他感觉自己以前的部分生活似乎又回来了。
“你怎么这样一身打扮?你又回到海军了?”父亲注意到了格利高里身上的海军军服。
“是的,我又要回到海军了,只是,不是美国海军。”格利高利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而是乾国海军,或是朝鲜海军。”
“你说什么?”
“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把同样的机会介绍给你,你难道不明白吗?”
“这……实在是太突然了,格利高里,我真的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这还需要有什么思想准备吗?你难道不想重新回到海军当中吗?美国海军对我们关上了大门,可现在有另一个国家的海军需要我们!并且高薪聘请我们过去任职!这是多好的机会,库珀,你难道不想去吗?”
“……好吧,你说的对,老伙计,我当然想去,而且非常想去!对,该死的!我非常想去!管他是美国、乾国还是朝鲜!是的!格利高里,我想去!我做梦都想重新回到军舰上去!”
“太好了!老伙计!我们大家又能够在一起了!”
听到父亲和格利高里叔叔的谈话内容,弗兰克的心里满是狂喜。
他现在相信上帝听到他的祈祷了,并且做出了应有的回应。
海滨,天然浴场。
海鸥的粪便在锈迹斑斑的沉船上面风干,不管天气如何,肥壮的海鸥总是在空中翱翔,时而睁大玻璃珠似的眼睛冲向露出水面的罗经室,时而又扶摇直上,展翅高飞,它们的意图实在令人费解。海鸥一边飞翔,一边排出粘糊糊的粪便。它们从来不去碰柔和静谧的大海,却经常撞击锈迹斑驳的舰桥。海鸥的排泄物表面没有光泽,呈灰白色,落下来后很快变硬,一小团挨着一小团,密密麻麻,有些还上下重叠,形成一堆一堆。每次他们上了小艇,总是要用手指甲和脚指甲弄开这些粪团。他们的指甲都是这样裂开的,其实,除了艾伦有咬指甲的习惯和手上有许多倒刺之外,别人都不咬指甲。哈里斯是他们这一伙人里唯一留着长指甲的。由于多次潜水,他的指甲略微有些发黄。为了保持它的长度,哈里斯不仅不咬指甲,而且也从不用它抠海鸥屎。此外,在他们中间,也惟独他没有尝过海鸥屎的滋味。其余的人都自愿咬过这种灰白色的、像贝壳碎屑似的小粪团,将它嚼成泡沫状的粘液,吐在甲板上面。这玩艺儿嚼起来没有什么味道,或者像石膏,或者像鱼粉,或者像其他随时可以想像出来的东西,譬如:幸福、姑娘和亲爱的上帝。唱歌唱得很好的刘易斯说:“你们知道吗?那些男高音歌唱家每天都要吃这种海鸥屎。”海鸥常常在半空中用嘴接住他们吐出来的灰白色的唾液,它们大概丝毫也没有察觉出这是什么东西。
刚进海军学校的时候,哈里斯才16岁。当时,他既不会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一点儿都不显得出众。尽管他体弱多病,并且有医生的书面证明,但他还是坚持上了体操课和游泳课。哈里斯学骑自行车的样子十分滑稽。他神情呆板,姿势僵硬,两只把风耳涨得通红,膝盖向两侧撇开,双腿不停地一上一下。在学会骑车之前的那个冬天,他在游泳池报名学习游泳。最初,他只被批准在陆地上练习游泳动作。第二年夏天,起初他仍然未能下水。海滨浴场的管理员先让哈里斯在沙滩上进行动作训练,然后才允许他使用水中游泳学习器。那个管理员有着一副典型的浴场工作人员的身材,肚子像浮标,两条腿又细又长,上面没有一根汗毛,看上去活像一个围着布料的航标。一连许多个下午,他们都撇下哈里斯游走了。他们讲述的关于那艘触礁的炮舰的奇闻,给了他巨大鼓舞。两个星期之后,他终于获得成功,可以自由自在地游泳了。
他在栈桥、高大的跳台和浴场之间勤奋地游来游去,态度非常认真。为了培养游泳的耐力,他开始在栈桥防波堤附近练习潜水。最初,他从水下摸上来一些普通的波罗的海贝壳。后来,他将一只啤酒瓶灌满沙子,扔到较远的地方,而后再潜下去把它摸上来。哈里斯大概很快就能够按时将这只瓶子摸上来了,因为当他第一次在沉船上为他们表演潜水时,显然已经不是一个新手了。
他再三恳求和他们一块儿游。当时,他们这伙人——大约有六七个——正在男女混合浴场的浅水区一边慢慢吞吞地预湿身体,一边商量当天的游泳路线。哈里斯站在男子浴场的栈桥上朝他们喊道:“你们带上我吧!我一定行。”
他的喉结下方挂着一把改锥,分散了人们对他的喉结的注意。
“那好吧!”他们答应了他,哈里斯和他们一块儿下了水,他在第一片沙洲和第二片沙洲之间超过了他们,但他们没费多大力气又赶上了他。“这小子一会儿准会累趴下。”他们这样说。
哈里斯游蛙泳时,那把改锥在他的肩肿骨之间摆来摆去,因为它是木柄的;他游仰泳时,木柄又在他的胸脯上面蹿上蹿下,但一刻也没能遮住下巴颏与锁骨之间那块令人讨厌的软骨。这块软骨宛若竖起的鱼的背鳍,划出了一道水痕。
随后,哈里斯为他们做了表演。他连续多次带着那把改锥潜入水中,每潜两三次总要带上来一件用改锥旋下来的小玩艺儿,诸如小盖子、镶板碎片、机器上的零件等等。他在水下找到了一根船用缆绳,用这根随时都可能断的绳子从沉船前舱拽上来一个小小的保险柜。这个保险柜里似乎装着贵重的东西。哈里斯为他们试着打开了保险柜,发现了一些已经湿透了的票据和绿钞,几枚金币,还有一张裸体女人的照片。大家把金币和钞票分掉,然后把其余的东西丢进了大海,从第一天起,他就树立了一个高大的形象。
泡沫一团团或一条条地浮在平缓的海面上,吸引了几只海鸥,但它们却在泡沫前望而却步。泡沫渐渐破灭,惟有一团被海浪抛上了沙滩,看上去就像一块变酸了的掼奶油。哈里斯也歇了下来,蹲在罗经室投下的阴影里,皮肤开始收紧。不,在舰桥上的泡沫随着微风飘散之前,他的身上就已经出现了鸡皮疙瘩。
哈里斯浑身发抖,喉结上下颤动,那把改锥在瑟瑟战栗的锁骨上方也跟着翩翩起舞。他的脊背因持续的战栗已改变了形状,就像挨了一阵冰雹。肩部以下晒得像熟虾一样红彤彤的,有些地方呈乳酪状。脊椎骨好似泥瓦工用的刮板,两侧被晒得蜕了一层皮。他的嘴唇略略发黄,外面一圈毫无血色,裸露着的牙齿格格打颤。他用两只筋疲力尽的大手抱紧被长满海蛎子的沉船舱壁擦出许多伤痕的膝盖,试图使自己的身体和牙齿能够抗御海风的侵袭。
霍尔冲着哈里斯吼道:“你这家伙,可别再下去摸啦!咱们还得回家呢。”改锥开始变得安稳些了。
他们从防波堤游到沉船要用二十五分钟,从浴场游过去要用三十五分钟,回程则需要整整三刻钟。哈里斯一定累得够呛,每次他总要比我们早一分钟爬上防波堤。他仍然保持着第一天的优势。每次他们游到沉船——他们都这样叫那艘炮舰——哈里斯已经潜下去过一次了。他们刚用洗衣妇似的手够到锈迹斑斑、鸟粪点点的舰桥或露出水面的加特林机枪,他就赶紧一声不响地向他们展示诸如铰链等容易卸下来的小玩艺儿。哈里斯冷得瑟瑟发抖,尽管他从第二次或第三次钻出水面后就往身上涂了厚厚的一层防冻霜——哈里斯的零用钱比他们每个人都多。
哈里斯是他们家的独子。
哈里斯可以算是半个孤儿。
哈里斯的父亲早已去世。
无论春夏秋冬,哈里斯总是穿着老式的高腰皮鞋,这大概是他父亲留下来的。
哈里斯用黑色高腰皮鞋的一根鞋带系着改锥,把它挂在脖子上。
现在除了那把改锥以外,哈里斯出于若干原因还在脖子上挂了其他一些东西,只不过改锥更加惹人注意罢了。
他的脖子上有时还戴着一根银项链,项链上挂着一个天主教的银质坠饰:圣母玛利亚的肖像。他也许一直就戴着它,而他们却从未注意;至少从他开始在海滨浴场沙滩上练习游泳姿势并用手和脚蹬出各种图案的那天起就开始戴了。
哈里斯从未将这个坠饰从脖子上取下来过,即使是上体操课的时候。那年冬天,当他刚刚开始在室内游泳池学习陆地上的游泳动作和借助水中游泳学习册练习时,他也已经出现在健身房里。他不再出示家庭医生开具的疾病证明。那个圣母玛利亚的银质肖像不是躲在白色紧身体操服领口的后面,就是正好垂在体操服胸口的红色条纹上方。
银像在浅栗色的头发前面荡来荡去,却从未脱离他的脖子,获得自由。除了可以起阻挡作用的喉结之外,哈里斯还有一个凸出的后脑勺,脑后的发际和明显的凸起足以阻止项链从脖子上面滑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