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先生的先生
李府内,两人的棋局终于算是下完,年轻道人叹了口气,提子却不再落下,只是放在指尖把玩。
“好个‘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终究是我棋差一招。”
附身李儒的读书人微微一笑:“你们赌得是他的人性,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而我压得是他的本心,知善而守心。道虽不同,却也殊途同归。况且你们也没吃亏,他自愿放弃了那柄剑,算是自断一半大道,不如各退一步,算是和棋如何?”
年轻道人撇了撇嘴:“自断一半大道可是说大了?那剑只有他拔得出,挥得了,就算如今扔了,将来也定然会再重新拿起,到时谁来当这头个的试剑之人?我吗?”
读书人闻言哈哈大笑:“道家二祖也怕死?”
年轻道人大怒,说道:“我又不是大雷音色的和尚,无欲无求的,当然也会怕死。不然修这道干啥,还不是为了得道长生。”
读书人朝他竖起了一个大大的拇指:“掌教活得通透,说得都是大大的实话。”
年轻道人耸耸鼻子,有些得意忘形,似乎输棋的郁闷之气顿时一扫而空。显摆了一会儿后他又苦着脸道:“好了,大话都说完了,我也该回去受罚了,估计没个百十年是不能在这天下行走了。”
读书人起身恭送,道人摆摆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师兄也就喜欢差遣我做,不像我那小师弟,吃喝玩乐,游戏人间,活得多潇洒自在。”
道家二祖回头说道:“你也别事事都盯着,他如今历了这场劫,也算是给三座天下的人一个交代,算是暂时吃了颗定心丸,至少百年之内不会有人再暗中出手,这也是我道家给出的承诺。”
读书人点点头,抬手抱拳,算是谢过。
道人双手负在身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那小乞儿究竟是何身份,我推演过几次,却始终无法知晓她的真身。起初我以为是哪尊远古神祗遗留下来的残魂,可后来才发现这丫头背后的东西似乎比我预想得还要庞大,冰山只可窥一角,对我这凡事都要弄明白的人来说,实在难受得很,你要是知道不妨透露一二,算是我承你一个情。”
读书人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食指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一副不可说的模样。
掌教恍然,随后竟主动朝那破庙的方向再三拜了拜,起身后仍心有余悸,小声问道:“那位不会将这事算在我道家的头上吧。”
读书人笑了笑,回答道:“难说,据我所知,她不是个大气的人。”
年轻道人闻言立马冷汗直冒,不满道:“你这朋友当得可真是不够意思,明知道是她,还有心思在一旁看局,我现在算是知道你这家伙为何要躲去北海了,原来是不想受这因果,好让这天大的麻烦全砸我一人头上。”
‘李儒’眼中奇异的符箓这时开始消散,似乎是没听到年轻道人的抱怨,竟直接切断了联系。
男子见状,更是气得不轻,果然这天下,只有那人算计别人的份,还没谁能算计到他的。
好端端一场试炼,结果却成了那人跃境龙门的契机,而且这境界跃的还极为纯粹,说是这世间最强的四境都不为过。
“好你个司徒,有你这么在背后捅朋友刀子的吗?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人厚黑的很,今后再也不找你下棋了。”
李儒从回忆中惊醒,有些迷茫,看着眼前怒气爆满的道家二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难不成是自己棋力太臭,惹得这位大佬不开心了。
而远在北海的读书人,依旧躺在小船中徜徉着,神态惬意。他伸出手掌,望着五根指头,挨个数了数,蓦然一笑。
“不是我算出她来的,而是因为我知道,不管经历了多少轮回,她都一定会回来找他,无论天涯海角,当初背起的东西又怎会轻易放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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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凡躺在泥地里,浑身软弱无力,他想起来却发现手脚不听使唤,动也动不了,只能乖乖躺着。
不远处,独臂老人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没有立马跑开,而是开始四处摸索,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终于他找到了,是先前两人打斗时遗落的一柄匕首。
老人捡起匕首,转过脸来,是狰狞的面目。他一步一步向着少年走来,身形佝偻。如今虽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可拿刀的力气还是有的,切开喉咙更是不费事,一刀放血,足以。
叶凡挣扎得扭动身体,可移动不到半米他就累地气喘吁吁,再也动弹不得。他不禁有些无奈,感叹天意弄人。他前一刻想救的人,现在却要杀自己了,其中的是非对错,也讲不清楚,道不明白。
或许命运便是如此安排,一切皆有定数。那公子杀了小叶子,自己杀他替小叶子报仇,如今那公子的仆人又要再杀自己替主子报仇,似是一个因果循环,有因必有果。
老人走得有些慢,不是因为心有不安,而是因为他真得上了年纪,体能大不如前,十步左右的距离,硬是走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叶凡等得有些闷了,竟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自己要是现在死了,不知能不能追得上小叶子,要是那坏人比自己先去了阴曹地府,再欺负小叶子怎么办?一想到这,少年不禁有些急了,甚至想要催促那老头脚步利索些,不要慢吞吞的。
好在老人也是个意志坚定之人,哪怕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可拿刀的手还是很有劲儿的。他跪在少年面前,咬牙切齿道:“老夫一生的心血全让你给毁了,杀你不足以泄愤,可我还是要杀,只有这样,我心中这口气才不会将自己憋死。”
死到临头,叶凡觉得自己应该说上两句,可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到什么豪言壮语,满脑子只有欠女孩的一屁股债,干脆闭上眼,安静等死。
老人见少年神态安详,心中怒气更甚,他失去了那么多,这小子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架势,当即怒从心起,一刀挥下,就要切开这小子的喉咙,看看这人是不是真死不了。
叶凡等了好久,却始终没有记忆中的痛苦感传来,他有些疑惑,难不成自己已经死了,因为只有死人才感觉不到疼痛。可当他睁开眼,却微微一愣,那独臂老人手里的刀并未落下,而是被两个手指轻轻夹在了少年面前。
一道苍老而和煦的声音说道:“一把年纪了,为何还如此看不开。”
独臂老人怒目而视,大声吼道:“毁人前程,如杀人父母。更何况还有一身修为,此仇不共戴天,如何能不报。”
那鬓角皆白的老先生点点头,似乎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便松开了指尖的兵刃。
独臂老人欲再度行凶,却又蓦然停止,望了那老先生一眼,眼神飘忽不定。
“为何不刺了?”老先生问道。
韩貂寺叹息道:“怕您出手杀我。”
老先生苦笑:“我是个做学问的读书人,怎会随意出手杀人呢。”
独臂老人仍是不信,不敢轻易动手。
老先生抚了扶胡须,笑道:“你怕我杀你,便不愿再动手,说明这仇还没到化不开的地步。俗世间,有句古话说的好,‘百善孝为先’。若是真有杀父杀母之仇,我想那便是拼着一死,也定会报仇雪恨。”
言毕,老先生指尖微动,便拉开一条长长的光阴画卷,里面出现栩栩如生的景象画面。
宫中的老貂寺抬首,满脸愕然。他看到了仍活着得太子殿下,并在回宫一年后顺利登基称帝,改国号,开新政,国运蒸蒸日上。而他自己也顺利成为新君的左膀右臂,一时间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老人见此,不禁落泪,这本该是自己期望的未来,可如今什么都没了。
“别急,接着看下去。”老先生轻声说道。
画面一转,当了两年好皇帝的黄裳也渐渐开始堕落,变得麻木,贪图享乐,开始大建酒池肉林,骄奢淫逸,甚至不惜举全国之力,大兴土木建造避暑山庄,致使国力亏空,百姓怨声载道,尸骸遍野,民不聊生。
此时已经贵为宫内重臣的韩伴伴心有不忍,便开始谏言,可他低估了这位年轻君王的暴虐性情,比起他的荒唐父亲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番两次谏言无果后,他最终惹怒了这位辛苦扶持的新王,被捕入狱,随即车裂,曝尸,甚至在今后的史书上还留下了个不忠不义的千古骂名。
独臂老人看得连连后退,大叫:“这不是真的。”
老先生收起画卷,说道:“这确实不是真得,但却是最有可能出现的。”
韩伴伴抱着头,泪如雨下,他不愿相信自己的将来会是这副凄凉的下场,他是扶龙之人,该帮着殿下成就千秋大业,而非一个在史书上被人唾弃的奸佞小人。
“人心鬼蜮,莫说是你,就是我活了这么久,也依旧看不透何为善,何为恶,或者说两者之间本就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善恶同体,一切随缘。”
“今日之祸,看似是你遭了磨难,可也未必不是一次重生的机会,断了前生的因果业障,往后的路才走的顺当。”
老先生说着又再次拉开一副光阴画卷,在这副画里,韩伴伴选择隐居田园,过起了逍遥自在的日子。而黄庭国也在国主死后易主,新登基的君王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百姓安居乐业,直到老貂寺寿终正寝,国内也无战事,平静祥和。
看完自己的一生,独臂老人沉默良久,似乎明白了什么,最终朝老先生拜了拜,离开时,又充满歉意地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少年。
有时命运就是如此玄妙,叶凡今晚杀了黄婷国的太子,可能也为此救下了上万个黄庭国的子民。
独臂老人离去之后,老先生舒了口气,似乎太久没和人讲道理了,嘴皮子都有些不利索。
随即老人看了少年一眼,也不嫌地脏,干脆平躺下来,和他一起望着漫天的星辰发呆。
“我有个学生,在小镇上教书,屁大的学问没有多少,却总爱用拳头教训人。学生们都被打怕了,也不敢出来告状。老头我听了就很生气,这还算什么为人师表啊,岂不是丢了书院的脸面。所以啊,我来这其实就是想问问,他也打过你吗?”
老先生歪着头,看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顿地笑问道。
少年被盯得汗毛竖起,拼命摇头,义正言辞道:“没有的事,夫子对我很好,从不打我。”
老先生笑得更欢了:“果然教得不错,都学会油嘴滑舌了。”
说完,老先生一拳砸在少年的脑门上,叶凡眼前一黑,倒头就睡。
老先生揉搓着拳头,骂骂咧咧道:“在我面前耍小聪明,真是该打。也不打听打听,他这揍人的本事是跟谁学得。”
老先生不知从哪掏出一根黄瓜,用袖子干净的地方使劲擦了擦,放到嘴里咬得脆响。
一阵清风闪过,年轻道人出现在了老人身后,微微弯腰行礼。
“见过【儒圣】老先生。”
老人咂咂嘴:“少来这套,你这牛鼻子道士不在你东州的白玉京里好好呆着,来我北洲干啥?”
王诩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都是明白人,老先生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老人嗤笑一声,指了指天上的结界:“明白?搞这么个东西出来,不就是想让我装糊涂,当作啥也没看见吗?”
年轻道人哑然,赔笑道:“啥事不都得求个保障不是,先生要是不喜欢,我撤去就是。”
说完,道人打了个响指,围绕木子城的结界顿时烟消云散,天空中无数星光落下,皆是福运,散入寻常百姓家,算是当这无妄之灾的补偿了。
老先生啃着黄瓜,也不说话,就是直直看着他。
王诩知道这老家伙的脾气,看来今天不放点血是走不了了,不过嘴上还是讨饶道:“您老也看出来了,被那好赌的家伙坑了一把,触了个天大的霉头,开价能否低些?”
老人哼哼两声:“活该,这破事也就你道老二搞得出来,啥也不说了,你身上那件法袍的品相不错,勉强凑活,就留下吧。”
年轻道人苦笑,可也只得乖乖脱了道袍交给老人,心中实属无奈。这做学问的到底比他们修道的有本事,随便动动嘴皮子,就能发一笔横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