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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郎之嵩哥哥将猫食和清水送上楼顶,他呼唤几声“稍稍……”,直到对方在听上去很遥远的隔热层深处应答一声,郎之嵩哥哥这才放心地从楼顶下来。每天如此。有时郎之嵩也随哥哥上去看望稍稍,自然,除了一些表明它存在的迹象外并无稍稍的踪影。

即使是所谓的迹象看上去也十分可疑,比如几根被阵风吹起的肮脏的毛发或一截干枯的粪便。稍稍在楼下时,虽然它一般不出现,但种种明显的迹象有力地提醒着它的存在。比如跳蚤,时刻叮咬着郎之嵩们。自从稍稍迁出以后,那跳蚤是一日少似一日,在郎之嵩们的大力扫除下和全家性卫生运动中几无存身之地。至于猫尿的气味也越来越淡,逐渐变得似是而非。突然置身于一个清洁无臭的环境中郎之嵩还真有点不习惯。郎之嵩来到楼顶试图重温某种往日的气氛,结果很让人失望。这里虽然遍遗稍稍的屎尿,郎之嵩哥哥也从不用煤渣清扫,但由于是露天环境,空气流通,时而还狂风大作雨雪交加,那星点排泄物的腥臊早已荡然无存。至于跳蚤能否在此艰苦的条件下生存是另一个问题,它们多半集中于稍稍的身体上。如今稍稍永远地摆脱了洗澡的困扰,那纠结的皮毛是跳蚤们唯一的生存之地,想来此间的繁衍已趋于饱和。好在这些都已与人无关,乃是发生在跳蚤与猫儿之间的生物战争。

郎之嵩哥哥将吃剩的猫食和盛水的盆子从楼顶取下,换上新煮的猫食在盆中盛满清水,再拿上楼顶。到后来他不再呼唤稍稍,前一天的猫食状况即能表明稍稍是否安然无恙。若猫食纹丝未动可能是稍稍生病了,当然也有挑食的可能,郎之嵩哥哥必须—一加以分辨。如今他的工作量大大减轻,不必再为煤渣和跳蚤的事烦神,在稍稍饮食这件事上有精力做到更加体贴。若是稍稍生病了,郎之嵩哥哥会格外认真地做一顿病号饭,一方面琢磨稍稍的口味,一方面小心翼翼地拌人土霉素之类的药粉。再后来郎之嵩哥哥发现稍稍不吃饭并不是因为生病,它的体格甚至比在下面时强壮多了。和野外无拘无束的生活相适应,稍稍越来越讨厌熟食。这样的结论一经得出,郎之嵩哥哥的工作顿时又轻松了许多。现在,他根本不必去炉火上烹调(从此免除了每日定时飘荡在郎之嵩们家里的恶臭或奇香),将讨或买来的猫鱼直接拿上去喂稍稍。至于那楼顶是否可以被视为野外郎之嵩哥哥却不敢肯定,那上面既无花也无草,也无其它的动物(除了稍稍和跳蚤),虽是露天,与四周互不接壤。那儿就像是另一个星球,可怜的稍稍出没于此,难怪它是一只世界上最奇怪的猫了。

郎之嵩们家所在的住宅楼呈“工”字形结构,上南下北左东右西,郎之嵩们家位于下面一横的左边。每层各有四户居民,分别位于两横的左右两侧,“工”的一坚为楼道。

在现实中两横之间的距离比想象的要近,郎之嵩们家阳台对着前面住户北屋的后窗,距离不过两米,以致于夏天他们家空调排出的热风直往郎之嵩们家里吹。后来,郎之嵩们家的稍稍移居阳台,散发出的阵阵腥臭使他们家不敢开窗——这是后话,此处略过。

郎之嵩哥哥利用住宅楼的这一特殊结构,给稍稍送食物时不再亲自登上楼顶。他站在阳台上,将准备好的两只塑料袋(一装猫鱼一装清水)抡起,嗖嗖两声便扔上了对面的楼顶。稍稍会自己扒破塑料袋吃东西。装水的塑料袋由于撞击的力量噗地一声破裂,清水流溢,稍稍便反复舔着某一块潮湿的水泥。开始时郎之嵩哥哥生怕水分被楼顶的水泥吸收,后来,塑料袋扔得多了,水流便在低洼处聚积起来,形成了一个小水塘。以后郎之嵩哥哥就专往那自然形成的小水塘里扔,加上投掷准确性的逐步提高,使小水塘充盈并非一件难事,至多三塑料袋的水量便能办到。在炎热异常的夏天,楼顶蒸发得厉害,郎之嵩哥哥就在塑料袋里装上冰块。一来可供稍稍降温,二来,蒸发得也慢,稍稍完全可以在冰块融化以前饱饮一顿。

为了稍稍,郎之嵩哥哥可谓费尽心血,考虑得十分周到和细致。即便这样,他还是感到内心愧疚,主要原因是花在稍稍身上的时间已大不如前了。一切都那样的方便和顺当,令人难以置信。现在,每到饭前时间稍稍会主动地提醒郎之嵩哥哥。它走到“工”字上面一横的左边,伸出脑袋冲着郎之嵩们家阳台(“工”字下面一横的左边)喵喵地叫唤。它十分明显地表达了亲近的愿望,让郎之嵩们喜出望外,也不禁悲从中来:一定是稍稍孤独得再也无法忍受了。郎之嵩们一面听着久违的稍稍的嗓音,一面泪眼模糊地端详着它那有如隔世的身影。以前稍稍的皮毛黑白两色,犹如昼夜般分明,而现在它简直成了一只灰猫。一来可能是稍稍已经老迈,黑毛变白了。二来,也许成天不洗澡,也无人或别的猫帮忙清理毛发,白毛因此变黑了,灰色乃是不清洁和邋遢留下的印象。

郎之嵩哥哥每日抡圆了膀子,嗖嗖地从阳台向楼顶运送猫食。做这件事时他毫无表情,如一切人所做的日常和本职的工作,既熟练准确同时也无多大的兴趣。可在旁人看来,这事儿却十分奇怪。郎之嵩哥哥越是一副不明究理的模样,他的行为就越发具有魅力。那时郎之嵩已经搬出去另过,有时回到家里,仅仅是为了观看一番郎之嵩哥哥给稍稍喂食。郎之嵩不仅自己看得如痴如醉,还将此作为一景介绍给大家。陆婉怡由于和郎之嵩的关系自然先睹为快,郎之嵩的其他朋友也陆续前来,装做借书或混饭,其实不过是想了解郎之嵩哥哥怎样饲养稍稍。更多的人因无机会亲眼目睹,只能凭借道听途说。到后来郎之嵩哥哥养了一只怪猫已没有人再提起,人们感兴趣的是他养猫的奇特方式。这方式既奇特又优美,富于激情、想象力、动感和效率,如果不是郎之嵩在这里提及,郎之嵩哥哥至今还浑然不觉呢!

每隔一段时间郎之嵩哥哥会爬上楼顶,收拾塑料袋,清扫垃圾,稍稍偶尔也会出现,它已不像当初那样避人了—一也许是如今很难见到主人的缘故。郎之嵩哥哥从阳台上向上扔食时,稍稍甘冒坠楼的危险来到楼顶边沿看着他。到了晚间,室内亮起了灯,如果不拉窗帘的话稍稍可从楼顶上看见里面一家人的活动。它这样观看过吗?或许每日如此?满怀深情地凝视着,并陷入了猫科动物特有的沉思,直到东方发白。

一天,郎之嵩随哥哥来到楼顶,稍稍也不回避。郎之嵩哥哥一面给稍稍喂食一面伸手抚摸它的脊背。郎之嵩哥哥从稍稍的身上捋下一团团的灰毛,那毛既软又细,像肥皂泡一样,在郎之嵩哥哥的手上转眼不见了。郎之嵩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风吹得在楼顶上滚动,并跑远了。郎之嵩哥哥就这样,一面给稍稍捋毛,一面和郎之嵩说话。郎之嵩们的谈话与稍稍无关,郎之嵩哥哥也不朝稍稍看上一眼,只是不时地将右手手指相互摩擦,以便将粘在手上的猫毛弄干净,完了再去稍稍的背上梳理。稍稍的注意力亦不在此,它十分投入地进食,大嚼狂咽,为用上足够的力气而歪着头。此时远处的太阳正逐渐西沉,郎之嵩们的脸上出现了那种明亮的黄光,接着又突然暗淡下去了。郎之嵩哥哥谈到了他们共同认识的某人,当年她为了爱情辞职从东北来到南京,给某某生了个儿子。如今,儿子长大了,上一年级了,他们却离了婚,她又孤身一人地回东北去了……。这的确是一件不幸的事,郎之嵩听后频频点头。但这样的不幸与稍稍又有何干呢?的确,一切都是不相干的:稍稍的进食和秋天的掉毛,郎之嵩哥哥的信息与他手上的动作,郎之嵩的倾听以及思考。同时一切又都是一致的、情景交融的、相互感染和中和的,它们统一于秋天的某一个傍晚出现在这楼顶上的特殊光照。

由于邻居们的抗议,稍稍被迫再次移居楼下。

他们认为它在楼顶上随处拉撒保不准会弄进水箱,污染水源。虽说水箱上面有沉重的水泥盖板,须合两人之力方能掀动,但谁又能保证四周没有其它的缝隙与水箱相通?而稍稍的小便没准就撒在了那条不为人知的缝隙上了。况且水泥本身有良好的渗水性能,就算稍稍不通过某处的缝隙仅在水泥盖板上方便,天长日久也会渗入水箱。更别说那飘忽不定的气味,无孔不人,可以想见的,它整日吹拂着水箱内的水面,将水质硬是熏出了一股十分奇特的味道。除郎之嵩们家以外的五楼以上十一户居民都同时感受到了。当他们来到楼顶,看见四处星散的干缩的猫屎以及鱼类的枯骨更觉得忍无可忍。他们从水箱中取得必要的水质样本,送往有关部门化验,以期得到不利于郎之嵩哥哥的证据。但由于有关猫科动物排泄物成分的资料不全,此事便不了了之。邻居们转而控诉他们的房子普遍漏雨,归咎为郎之嵩哥哥在楼顶上养猫不免来回走动,踩坏了隔热层。幸亏他们还没有糊涂到认为是稍稍踩坏的,即使是一只金钱豹或东北虎也没有如此沉重的步伐。但他们依然可以移花接木,采取诬陷的手段。

那楼顶上的隔热层早在郎之嵩哥哥上去喂猫之前就已经碎裂了多处,是昔日他们携家带口在此地观看焰火、月食和彗星造成的。有关房管人员不由分说,根据楼顶的踩踏痕迹以及各家墙壁上发黄的雨斑就断定郎之嵩哥哥有错,他们勒令他将稍稍迁出楼顶。

面对房管人员的不公,郎之嵩妈妈很生气,试图与之争辩。郎之嵩哥哥却微笑不语,他根本否认稍稍的存在。“谁说郎之嵩在楼顶上养猫啦?把它找出来给郎之嵩看看。”郎之嵩哥哥说。自然,此刻稍稍早已在隔热层下躲藏好。对于它的躲藏术与耐心郎之嵩哥哥有充分的信心,因此才胆敢在猫屎和鱼刺这些次要的证据面前大言不惭的。邻居们明知郎之嵩哥哥说谎,却没有办法揭穿他。情绪激动者居然要求掀开全部隔热层,以便在房管人员面前证明他们是正确的。这样一来却与他们的初衷相背。他们状告郎之嵩哥哥是想保住隔热层以使房子免于渗漏的威胁,可现在却要以破坏它的代价来揭露郎之嵩哥哥的狡诈。此事如何行得通?郎之嵩哥哥本质上也不是一个坏人,他之所以否认稍稍存在于楼顶上的事实乃是对邻居们的举动感到愤慨。邻里之间的小事完全可以以协商的方式解决,又何须惊动房管部门?而且是在郎之嵩哥哥一点不知情的情况下,所有平日和睦相处的邻居突然就团结成了一个对付郎之嵩们家的集体,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对付一只可怜的小猫。

郎之嵩哥哥越想越气愤,当面说谎是想刺激这些愚顽的邻居。然而他们毕竟是邻居,事情也不能搞得太僵。就在众人进退两难之际郎之嵩哥哥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他承认稍稍的存在——“的的确确,它就在这楼顶的隔热层下。”郎之嵩哥哥诚恳地说,“但是,郎之嵩却没有办法让它出来,并且抓住它。”说完他装模作样地呼唤起稍稍来。在场的所有人也帮着郎之嵩哥哥左呼右唤。“咪咪,咪咪,咪咪,味咪……”,方才争执不休恶语相加的人们突然变得极尽温柔,竞相发出柔软娇媚的声音。然而无济于事,稍稍一言不发,倒是邻居中有人开始怀疑稍稍是否真的存在。郎之嵩哥哥肯定地告诉他们:‘它在下面,我昨天还看见了呢!“如此谦恭礼让的气氛几分钟前根本无法设想,早知如此事情就好办多了。此刻邻居们觉得与一只孤立无助的小猫为难实在有些过分,郎之嵩哥哥也因为惊动了众人而于心不安。他对火气顿消的邻居们说:”你们先下去吧,我慢慢地骗它出来。稍稍是一只胆小的猫,没见过这阵势……“邻居们临去前对趋于平静的郎之嵩哥哥说:”也不急在一时半刻,能骗出来就骗,骗不出来在上面养个一年半载的也没关系。“此时正值初冬时节,楼顶临高,北风劲吹,刚才彼此争执时没有发觉,现在火气一去只觉得浑身发冷。众人缩头夹脑地陆续下去了。郎之嵩哥哥和郎之嵩唤了一会儿稍稍,见它全无反应,也从天窗下到楼道里。

当天夜里一场大雪飞旋而下。第二天上午即有邻居前来敲门,他们极为关心稍稍的安危: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它会不会冻死?看得出来,他们是真诚的,不像是趁机要将稍稍弄下楼顶的诡计。郎之嵩哥哥不无欣慰地告诉他们:稍稍已经搬下来了,在大雪降落以前。现在,它就在郎之嵩们家的阳台上。说着郎之嵩哥哥领来人走上阳台,并非为了凭栏远眺下面的雪景,而是将刚刚搭建的古怪的猫房指给他们看。

那猫房建在阳台的东北角,由断砖碎瓦拼接而成,上面盖着油毡和塑料布,南面有一个书本大小的出口。只砌了西南两面的墙,东面是阳台实心的底部,北面靠房子的外墙。猫房的缝隙处塞满了小木块和白色的泡沫塑料,说明它是在仓促中就地取材勉强搭成的。来人只看见了与阳台的整洁毫不相称的猫房,并没有看见稍稍。

稍稍此刻自然是在猫房里。来人降低高度,通过门洞向里瞧。还没等他稍稍看得清楚,就听见一种嘶嘶的声音,乃是稍稍向来人发出了警告。来人并未看清稍稍的模样,但听到了它不容靠近的威胁之语,因而断定了它的存在。稍稍既然存在于郎之嵩们家的阳台上,也就不再活动在上面的楼顶上了。郎之嵩们家与邻里之间的紧张关系至此宣告解除。

稍稍的活动被严格地限制在阳台之内。这样,只要通向阳台的门不开,室内依然可以保持整洁。时间一长,稍稍也就习惯了,现在即使是通向阳台的门开着,它也不会迈进房间一步。郎之嵩们家的三间房间和客厅对稍稍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在阳台上,如果稍稍受到威胁,它会钻进东北角上的猫房,而绝无可能窜进房间在床下的某处或抽屉里藏身—一像它小时候那样。阳台上的猫房是如今唯一可能保护它的屏障,除此之外长方形的阳台上空荡荡的,并无一物。本来郎之嵩妈妈还在上面养了不少花草,稍稍就像一只山羊,有吃草的习惯。那些味道有异无法下咽的花木最后也被稍稍的体臭熏死了。如今的阳台上只见一些叠摞着的花盆以及里面干缩成一块的硬泥,可以遥想当年花繁叶茂的景象。稍稍若不想在阳台上呆只有钻进猫房。如果它既不想回猫房,又不敢走进房间,同时又觉得在阳台上呆腻了,再也不能忍受,那就只有越过阳台栏杆跳下去自杀。

后来郎之嵩哥哥去了南方,郎之嵩妈妈也找了一个老伴,搬出去住了,照顾稍稍的重任就落在了郎之嵩肩上。郎之嵩放弃自己的房子不住,搬回原来的家,其目的就是为了照顾稍稍。

否则的话郎之嵩哥哥就不能去南方发财(耽误了前途),郎之嵩妈妈也不能再找老伴(影响到老人晚年的幸福)。在此之前郎之嵩哥哥一直没走,郎之嵩妈妈始终不答应管伯伯的追求,也都是为了稍稍。他们的想法其实是:等稍稍死了,而后各奔前程。没想到稍稍历经艰苦,竟然越活越年轻,丝毫也看不出一点老相。如今,它那拒绝结婚的童子之身看来是派上用场了。这猫在阳台上跳跃腾挪,玩自己的尾巴,体毛也由灰色渐渐地转变成黑白两色,它的确是活出一点名堂和不同来了。郎之嵩哥哥和郎之嵩妈妈不禁害怕,心想,郎之嵩嫂子活不过这猫,难道他们也……?将稍稍抛弃或故意饿死委实于心不忍,但如此嫖在一起何时是个了局呢?这样郎之嵩便搬了回来,郎之嵩哥哥和郎之嵩妈妈因此在郎之嵩嫂子去世三年后获得了自由。

郎之嵩每天上班,下班后抽空照料稍稍,其实并不费神。有关稍稍生活的基本制度业已建立,在郎之嵩哥哥走后仍保持不变。郎之嵩没有将稍稍放进房间里来,以免跳蚤之灾。

它依然生活在阳台上,在那儿吃喝拉撒,吃的是生鱼内脏,也不用上火去煮。排泄物无须煤渣的掩盖,郎之嵩定时将它们清扫出去。只是那股气味遗留下来,挥之不去,当然,也只是局限在阳台上。郎之嵩们家的阳台并没有像上下楼邻居那样包起来,变成一间计划外的玻璃房子。尽管邻居们反复建议,郎之嵩依然让它敞开,这样空气流通风雨来往,异味自然减半。而邻居们要求郎之嵩包阳台的真实目的乃是阻止异味的扩散,只留给郎之嵩个人吸收。他们认为稍稍制造的臭气在半空中飘散开去,会洒落到他们晾晒在各自阳台上的衣服上。郎之嵩们家的阳台在七楼,与其平行的住户尚不能幸免,住在下面的人家就更遭罪了。他们认为将自家的阳台包起,就是为了隔绝那无所不在的气味。这笔包阳台的费用理应由郎之嵩来承担—一除非,郎之嵩将自己家的阳台也像他们那样包裹起来。郎之嵩回答说,正因为他们包了阳台所以郎之嵩才不用包。如果他们答应把已经包好的阳台通通拆除,郎之嵩保证将自家的阳台包好。这么说话,自有点势不两立的味道。他们无法拆除已经包好的阳台,因此郎之嵩家的阳台就天经地义地暴露在露天里了。

自己晾晒衣服倒是一个问题,尽管郎之嵩将晾衣绳结得很高,几乎贴着了阳台的顶部。郎之嵩的衣服在稍稍生活区的上空飘扬,它们的下方便是一泡热气袅袅的猫屎。后来郎之嵩钉制了铁架,将洗好的衣服伸出阳台去晒,稍稍的熏染不过由垂直变成了平行方向,烦恼依然如故。此时郎之嵩偶尔读到了一本专业书,上面说香与臭实际上是同一种气味。具体说来,香即是臭的稀释,而臭则是香的浓缩了,关键是一个比例问题。

郎之嵩大受启发。在郎之嵩们家阳台上晾晒过的衣服上确有一种似有若无的气味,如果说是臭并不那么明显,要说已达到香的比例也未免过分。反正当时不知道郎之嵩养猫的姑娘都比较愿意接近郎之嵩,郎之嵩观察到她们在郎之嵩身边时深深地呼吸,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样。

郎之嵩不敢将此归结于自己个人的男性魅力,郎之嵩宁愿归功于稍稍。郎之嵩正是这样向陆婉怡解释的,她因为那些女孩在郎之嵩的衣服上故意磨蹭而嫉妒得发狂。

本来陆婉怡是不愿搬来与郎之嵩同居的,她不喜欢猫,尤其不喜欢稍稍。当年她试图通过稍稍讨郎之嵩妈妈的欢心,结果未遂,因此留下了心理创伤。进驻郎之嵩们家完全出于无奈。面对那些喜欢稍稍气味的女孩陆婉怡心生一计,她要让自己身上也沾上与郎之嵩一模一样的气味,也就是稍稍的气味。别人一闻这气味就知道她和郎之嵩是从一个被窝里爬出来的,有极深的渊源关系。必要时陆婉怡还可暗示这气味的源头是她,是从她那里产生的,被郎之嵩在肌肤相亲时蹭上。郎之嵩有口难辨,于是她阴谋得逞。但要做到这一点前提是搬来与郎之嵩同住,两人吃喝拉撒在一起,衣服也晾在同一个阳台上。为了爱情,陆婉怡当真做到了所有这些,不禁使郎之嵩感动。为多沾染上一些稍稍的气味,如今稍稍的生活也都是由她来料理了。尤其是清扫粪便,这样的脏活,陆婉怡不厌其烦,从不叫苦。在她的身上郎之嵩仿佛看见了当年郎之嵩嫂子照顾稍稍的动人身影。无论郎之嵩哥哥或是郎之嵩,甘愿为稍稍吃苦受累,但照料起来总不是那么一回事。总得有一个女人,事情才顺理成章,才能呈现出一派安宁温馨的景象。当然,陆婉怡从不把稍稍抱在怀里,为她捉跳蚤、洗澡,她和稍稍在身体方面是隔绝的。但她可以正常地出人于它的左右,沾染她的气味,呼唤它的名字:“稍稍。”它有时也欣然作答:“瞄瞄。”他们目光相交,彼此便有了某种程度上的心领神会,但要说到爱与信任终究是夸大其词。比如她从不考虑它的性生活,想着为稍稍娶个老婆。也没想到带它暂离阳台,去外面见识世界。陆婉怡没有为稍稍织过毛衣—一像郎之嵩嫂于那样,更不曾尝试利用自己的权威将稍稍从囚禁的生活中解救出来。

那段时间里郎之嵩们很少出门,除了上班(郎之嵩)或者上学(陆婉怡)。陆婉怡不愿郎之嵩在外面瞎串,接触那些恭维郎之嵩体味的女孩,她来郎之嵩们家照看稍稍,实际上是看着郎之嵩。

郎之嵩们不知不觉地过起了与世隔绝的小日子,郎之嵩买菜做饭,陆婉怡照料稍稍,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像是一个三口之家。当然啦,由于陆婉怡对稍稍的态度不卑不亢,照顾周到但热情不足,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后妈妈。也幸亏有了一个稍稍,否则郎之嵩们无聊的同居生活也不可能维持那么久。稍稍正是郎之嵩们毫无希望的生活中的一项有趣的内容,郎之嵩们学会了静静地观察它。对郎之嵩而言,值得了解的除了稍稍以及有关稍稍的事物还有稍稍与陆婉怡的关系,或者说是陆婉怡与稍稍的关系。那么,陆婉怡是否也这样观察郎之嵩和稍稍呢?如果她像郎之嵩这样深感空虚的话也会如此。在这所房子里,郎之嵩和女友分别观察着稍稍的生活,郎之嵩们时常交流各自观察的结果,并得出一些结论,但也有不予交流的部分。关于对方与稍稍之间的关系这一部分即是不宜公开的,这里面有某种贬损的意味,将对方(具体地说就是陆婉怡)降低到了稍稍的位置。对稍稍而言可能是一种提升,把它当成了与陆婉怡平等的人。因此此事还是不谈为妙。要不是无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郎之嵩也不会堕落至此的(以观察陆婉怡与稍稍相处为乐。)这期间陆婉怡画了大量的稍稍的速写,有各种动态和表情。画上的猫儿大小不一,有的是某处放大的局部,有的是整体的线描轮廓。陆婉怡所画的,勉强可看作一只猫,至于是否是稍稍就很难说了。她从未受过专业训练,画猫纯粹是自发的,其才能和自由跃然纸上。郎之嵩很喜欢陆婉怡画的猫,并且大感惊讶,但隐隐有某种担心,因为她除了画猫从不画别的。后来她越画越多,每天都有几十幅作品问世,各种表情怪异的猫从纸上向郎之嵩狞笑,其中自然寄托了陆婉怡的情绪。每每她与郎之嵩吵架后便奋力作画,或者特殊期担心怀孕也是画猫的高峰。陆婉怡疯狂画猫与她的想法与心思有关,郎之嵩明知道这一点却不能从她所画的猫那里看出具体的意义,心情不禁越发沉重与紧张了。

陆婉怡显然不是想练就画猫的绝活,以后好去画界混碗饭吃。她虽很勤奋但态度极不认真,画稿随处丢弃,并且所用纸张也是随手拿到的,信纸背面、书刊的空白处以及台历桌布上都充斥着陆婉怡所画的怪猫,所用的画笔从圆珠笔到记号笔各种都有。这些画可惜后来都没有收集下来,随着一次次的搬家全都遗失了,再也找不回来。郎之嵩对此懊悔不已。

他们家的阳台上有一只奇怪的猫,家中到处每天还在产生各种虚构想象的猫,它们的形象无处不在,这日子简直令人疯狂。不画猫的时候陆婉怡搬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沉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稍稍,或者不看稍稍,此刻她的脑海里必将浮现出各种更加飘忽的猫的形象。有时郎之嵩觉得,陆婉怡越来越像一只猫了,不仅她的身上永久性地沾染了稍稍的气味,她的模样、行为以及个性也越发怪异了。她整个的人都处于变化之中,而变化的终点似乎就是阳台上的稍稍。这么考虑陆婉怡时郎之嵩不免想到自己,是否郎之嵩也一样,在向稍稍靠近?如果有一大在大街上他们被人指认为两只大猫,也许郎之嵩并不会感到惊讶。

他们的日子显然不对劲,有时郎之嵩不禁想:这是否是由于稍稍的魔法?它显然越活越年轻了,并且越来越漂亮。郎之嵩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猫,冷漠矜持,猫脸上的线条十分完美。那超然的美丽透露着神秘,使你不得不朝它看,因此说他们观察稍稍也不完全是无聊生活中无可奈何的选择。他们闭门不出,注意力转向阳台是受了稍稍神秘的吸引—一这一点郎之嵩们是后来才发现的。他们在阳台上一呆几小时,忘记了吃饭和各自的本职工作,即便离开阳台,郎之嵩们的目光也总是不由地转向那通向阳台的木门。木门从来没有关上过。卧室里有一扇窗户也是对着阳台的,有时他们们也通过它观察稍稍—一似乎一扇木门还嫌不够。如果有可能郎之嵩们想将房间与阳台之间的那堵墙推倒,或换上玻璃幕墙,因为砖石水泥妨碍他们观察稍稍优美的存在。若是将稍稍放进房间,与他们共居一室也不是办法。即便不考虑跳蚤因素,它也会逃得无影无踪,躲在床下橱顶上,位于他们的视线以外。让稍稍呆在一个无处藏身的固定的地点,在他们想看到它的时候就能看到,阳台自然是最合理的选择。由于想看到它的时候越来越多,于是便有了某种倾向:郎之嵩们也要搬到阳台上去与稍稍一起过了。没事呆在阳台上已成为他们的习惯,更有甚者,他们越来越喜欢在阳台上工作了。陆婉怡像一个小学生,搬了椅子和一张较矮的塑料凳在阳台上做作业。一小时前郎之嵩刚刚嘲笑过她,一小时后自己便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小凳上,埋头于椅子上的纸张)开始在阳台上写小说。陆婉怡的作业本上画满了稍稍,郎之嵩的小说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这篇《稍稍传奇》。后来,更多方便他们生活的用品被搬上了阳台,热水瓶、饼干筒、烟灰缸……,再后来电线也拉到了阳台上,晚间一百瓦的灯泡照得阳台如同白昼,加上电视、音响的引人,他们家的阳台再次充满生机。此时稍稍却退却了,它不再与他们并排躺在阳台上晒太阳。更多的时候稍稍宁愿钻进猫房不出来。它一旦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他们便感到了无生趣,来阳台的本来意义便不复存在了。

稍稍拒绝与他们过分亲近更增加了它的魅力。它坚持独立自处的猫的生活,而决不向他们献媚邀宠。出于对此不可理解的精神世界的敬意,他们僵旗息鼓,悄悄地撤出阳台。他们搬走了带去的本来那里没有的一切,包括照明的灯泡,只留下一泡原有的猫屎。从此郎之嵩们便将水泥阳台当作了未开发的自然环境,而加以维护和保存。

清扫稍稍排泄物的工作如今变得可有可无。凡是自稍稍进驻以后那儿业已存在的东西都是值得尊敬和保护的,将其去除须三思而行,需要审慎郑重的态度滁非万不得已一切以维持原样为好。他们不再轻易地踏上阳台,如今洗好的衣服也是在房间里阴干的。由于通往阳台的门整天不关,那股原始兽穴的气味源源不断地灌满房间,因此衣服所需的熏香完全不成问题。在此极端开明的态度下,稍稍又开始在阳台上露面了,甚至睡觉时也不怎么回它的猫房。它躺在自己的几摊干湿不等的猫屎中间感到尤其的自在。这种情况持续很久。

他们通过敞开的木门和开向阳台的窗户,日夜不停地凝视着稍稍,而对方骄傲得从不向他们目光投去的方向看上一眼。它不与他们对视,但很愿意成为郎之嵩们的观察物。有时候它自动跳上窗台来蹲好,以便他们在房间里看得更仔细些。稍稍背对着郎之嵩们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显然,目前它不处于休息睡眠状态,精神也毫无恍惚迷离之状。它后腿弯屈,前肢竖直,坐成一座猫的雕塑。它如此的聚精会神,从郎之嵩们的角度看不见它的目光,单见那深沉而凝重的背影。稍稍的前面是阳台铁制的栏杆,栏杆下面便是半空。稍稍瞪视的正是这一虚空。下面的街景和人物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稍稍的目光毫无游移跟随的动态,因此聚焦处并不在下面的街道。它只是瞪视着一片虚空,寂然不动,这使郎之嵩们不禁担心起它下面的决定。稍稍是否会突然越出栏杆,跳下阳台自杀?如果它这样做郎之嵩们也不会感到意外。郎之嵩屏息凝神,生怕惊动了稍稍,并将一根手指竖直在嘴唇前,示意陆婉怡也不得轻举妄动。他们有心救稍稍一命,但自知动作的敏捷和速度都不能与其相比,况且稍稍距栏杆的距离比郎之嵩们近得多……,因此他们只能静观待变。类似的危机出现过几次,然而没有一次真的如郎之嵩们所想的那样稍稍跳下楼去了。到后来他们终于明白了:稍稍只是陷入沉思而已,并无自杀之意。

有时郎之嵩想,那阳台是很容易失足的。阳台上的栏杆是根据人类的高度设计的,恰好挡在郎之嵩们的腰腹附近,对于像稍稍这样的一只小猫而言,完全可能从栏杆的间隔处掉落下去。可稍稍在此生活了多年,一次也没有遭遇这样的危险,看来它对高度(或深度)一定有精确的认识。它知道从七楼跌落下去是致命的,不像在伸进阳台的窗台上跳上跳下,并无大碍。

为摆脱稍稍的魔力,大家尽量去发现它的卑劣可笑之处。比如,猫有覆盖排泄物的习惯,以前郎之嵩哥哥从楼下捡煤渣放进一只塑料盆里,即是为了满足稍稍的这一需要—一当它拉撒以后便会执拉煤渣将其掩盖。有时煤渣过湿(乃是上泡猫尿浇淋所致)稍稍便拒绝排泄,必须换上新的干燥的煤渣供它扒拉。如今稍稍生活在阳台上,四周并无煤渣,但每次大小便前它仍一如既往地扒拉。看它的趾爪在坚硬的水泥土划出道道白印,发出嚓嚓的响声,他们觉得很可笑。排泄完毕,围绕着一截猫屎稍稍仍要履行同样的仪式。那截猫屎依然故郎之嵩,暴露在稍稍的视野中,但它经过一番扒拉在幻觉中已将其掩盖了。无论如何猫盖屎的动作还是要做出的。当郎之嵩们发现这古老的本能在稍稍身上依然存在顿时放心了许多,种种迹象表明它仍然是一只猫咪,而不是披着猫皮的什么。

一天陆婉怡欣喜若狂地跑来告诉郎之嵩:“稍稍在那啥!”她的意思是稍稍不通过正常的与异性的交配而自己设法满足。陆婉怡的意思是稍稍在自己满足自己。郎之嵩跟随她来到阳台观看这一奇观。自然,稍稍的方式与人类有别,它没有那么灵活与敏感的手指。稍稍将一只后腿高高竖起。从人类的道德立场出发,此事有碍观瞻,因此他们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是驱散稍稍?还是继续站立不动?或回到房间里于自己的事,就当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如果稍稍是一个人,当它发现他们看着它行为一定会立刻翻身坐起,竭力掩饰,况且稍稍的个性是那样的羞怯和胆小。然而稍稍并不是人,在此问题上的态度令人吃惊的坦然,见大家双双到来并不起身回避,当然也没有更加卖力和夸张。稍稍不是一个有特殊癖好的猫,这也不是在进行某种表演。它一如既往的沉着态度令大家很是不安。

但发现它尚有欲望总比认为它没有欲望要强,也更能被他们所理解。无论稍稍如何镇定自若,坦然无惧,甚至风度翩翩,欲望的流露说明它还是一只普通的猫,一只动物。作为一只有欲望的动物无论怎样都在郎之嵩们的意料和把握之中,而无须因其无欲望的神秘境界让郎之嵩们仰视和窥探。

有时郎之嵩想:虽然猫的世界有种种他们不理解之处,但作为人,他们毕竟比它们高级和优越了许多。虽然稍稍是一只不可思议的猫,在那张极度漂亮的猫脸后面隐藏着某种超越猫类的灵魂,但最多不过是一个人而已。郎之嵩开始觉得稍稍的前世是一个人,而不太可能是一只猫。那人的灵魂正被囚禁在猫的生活中,而且是这样的一种极端贫乏和病态的猫的生活。那人通过一张猫脸在沉思,或许有过自杀的念头,但那猫的身体禁止他(它)这么做。就像很多人,虽有一张人脸,但其灵魂可能是一只猎,或者一只老鼠也不一定。稍稍虽有猫的身体和皮毛,但它并不因此而感到适应。它的所作所为,透过那些虚假不实的猫的生活幻象怎么看都不像一只猫,而是一个人。如果是一个人,在他作为人时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一个多思、敏感、孤僻、怯懦、漂亮而苍白的人。

郎之嵩将这些胡思乱想告诉陆婉怡后她说:“这不是你吗?除了漂亮这一条不符,其它几点正是你的写照。”

郎之嵩说:“别扯上我。如果这是对稍稍的描写是否恰当?”

陆婉怡说:“除了苍白这条不恰当——稍稍是一只花猫。其它几条都没错。”她同时解释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妻在一起时间长了还彼此相像呢。稍稍越来越像你们家人了!”

听她的意思不像是在赞美他们家人特有的风格和性情,而是在着意贬低,大有挖苦和不屑的意思。要知道稍稍在猫中并不是一只正常健康和活泼的猫,而是一只奇怪不幸和讨厌的猫,它是一只又怪又老的猫——一陆婉怡正是这样暗示郎之嵩的。她的意思是郎之嵩是一个古怪而落魄的人。

听她这么说郎之嵩并不以为意,倒是从此有了某种与稍稍心意相通的意思。郎之嵩常常设想,如果郎之嵩在一只猫的身体里该是如何表现的?情形大约与稍稍也大差不离。郎之嵩又想,如果稍稍具有郎之嵩这样的身体也就是说它是一个人,又该如何?那一定与郎之嵩很像,相像得以至彼此厌恶不共戴天。幸亏他(它)是一只猫,因此他们得以相安无事,和睦共处,并还产生了那种惺惺相惜的感情。稍稍如何看郎之嵩,不得而知,但郎之嵩的确是越来越同情它了。

基于以上情况,郎之嵩产生了带领稍稍周游世界的想法。当然这个世界并不是郎之嵩的身体所度量的世界,而是从稍稍的角度体会的。郎之嵩穿上雨衣、戴上手套,将稍稍抱起。这时郎之嵩与稍稍混得很熟,接触它虽会引起反抗但也并非是不可能的。郎之嵩在大晴天的室内穿戴雨衣一为隔绝稍稍身上的跳蚤,二来也是为了防止稍稍的抓咬。稍稍被郎之嵩抱起,离开了地面,紧张得就像登上飞离地球的太空船。它紧紧地将郎之嵩抓住,猫爪戳破了雨衣里面的橡胶层直抵郎之嵩的皮肉,同时浑身颤抖不已,并伴随大小便失禁。郎之嵩带着这只惊慌得几乎昏厥的猫离开了阳台来到房间里。郎之嵩一面在房间里游走一面抖动着肩膀,像安抚臂弯里的婴儿那样安慰着稍稍。郎之嵩一面走一面告诉它:

“这是你妈妈和你爸爸(指郎之嵩嫂子和郎之嵩哥哥)以前的卧室,现在是你叔叔(本人)和你小婶子(陆婉怡)的卧室……这是你爸爸的书房……这是你奶奶(指郎之嵩妈妈)以前的房间……这是客厅……这是厨房,隔壁是厕所……”当稍稍从惊慌中缓过神来,知道郎之嵩并无恶意,显得很兴奋,虽然它的趾爪仍牢牢抓住郎之嵩的衣服,但眼神里流露出极度的喜悦和好奇之情。它一直在东张西望。

看得出来稍稍很喜欢这样的活动。但由于穿戴装备的麻烦,事后还得仔细清除稍稍留在房间里的痕迹,这样的旅行并不是很方便。每年大约两三次,郎之嵩心血来潮会主动抱起稍稍。然而在郎之嵩全无旅行之意时稍稍也会过来扒郎之嵩的衣服,它想跳上郎之嵩的肩膀或抓住郎之嵩的后背,像搭载一种交通工具那样上来后它便端坐不动。这时郎之嵩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把它赶开。常常郎之嵩还没有穿戴整齐它就跳将上来,后果自然是跳蚤们的趁虚而人。除了这些不快,稍稍接近郎之嵩亦不是想与郎之嵩亲热,它纯粹将郎之嵩当成了旅行世界的交通工具。有了这样的认识后郎之嵩对旅行就不像以前那么热心了。奇怪的是,尽管通向阳台的门整天开着,稍稍从未想到利用自己的四肢去房间里做它的世界性漫游。它非得搭乘郎之嵩这个交通工具才能开始。倒不是稍稍懒惰,吝啬自己的体力,而是在它看来这快乐的漫游是与交通工具联系在一起的,甚至乘坐交通工具的刺激和快感要大过漫游本身。这样一想,郎之嵩心理上就比较平衡了。郎之嵩带着稍稍,在熟悉得令人绝望的房间里走动,一面异想天开地胡说八道:“这是你的美国……这是你的欧洲……这是南非……赤道几内亚……这是新加坡……这是安第斯山脉……这是南极洲……”

一次稍稍吐得一塌糊涂,几天拒绝进食。看着它的脖子一伸一缩,肚子一鼓一吸,结果不过是吐出几滴黄水,他们感到很难过,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帮它。对稍稍的医疗手段仅限于在它的食物内拌上一粒碾碎的抗菌素,既然它拒绝进食,这唯一的医疗方式还得借助于暴力。郎之嵩穿上雨衣,上阳台捉稍稍,在陆婉怡的帮助下扳开它的嘴,硬是将药粉灌下。除了遭遇稍稍剧烈的反抗,医疗效果并不能因此得到保证,郎他们刚一撒手,稍稍便狂吐起来。所谓的“狂吐”并不是指呕吐物超乎寻常的多,恰恰相反,稍稍的胃里除了刚灌下去的药粉与冲刷药粉所需的一汤勺清水什么也没有。“狂吐”描绘的是动作,稍稍像通了电一样,幅度的巨大和频率的快速以及状态的机械就像是一只专门呕吐的电动猫。同时从它的嘴角流出几点绿水—一象征性的呕吐物,同样也是非现实的。

当时,他们也的确想过送稍稍去医院。但心里又总觉得这是大题小作,稍稍不过是一只猫。如果是一个人,在病情危机之际他们会不假思索,即使是惊动警笛大作的救护车也在所不惜。他们稍一踌躇,稍稍已奄奄一息,这时他们便产生了“反正是没救了,现在送医院已经晚了,因而不必多此一举”的想法。稍稍在猫房里缩成一团,他们蹲下身去探视它,只见它双目紧闭,然而并没有死。它的身体在明显地颤抖。正是从这颤抖的状态中郎之嵩们断定它还活着。伸手进去摸它的脊背,再也不用担心它锋利的爪牙了。此刻的稍稍已毫无力气,甚至不能承受自己的抖动。他们的手使它稳定下来,颤动停止了,或者那微弱的频率通过郎之嵩们的手被吸收了。郎之嵩们发现,稍稍似乎很喜欢这样:闭着眼睛,缩成一团,让他们轻轻地抚摸着。它用极其微弱的叫声告诉他们它的想法。当他们的手撤离它便发出一声那样暗哑的叫喊,意思是它需要,需要他们手的接触和温暖。当他们的手放回它的皮毛上,稍稍同样那么叫了一声,意思是它感觉到了,这样真好,然后它就再也不作声了。郎之嵩和陆婉怡轮换着手,感觉到稍稍在他们的手掌下渐渐冷去,叫声也越来越弱,最后只是张张嘴表示一下而已。

陆婉怡对郎之嵩说,猫的寿命平均八到十年。稍稍今年算来已经八岁多了。但郎之嵩仍不能确定它是否能算老死。如果抱稍稍去医院它是否能起死回生?看稍稍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一只老猫呀。小时候郎之嵩下放农村,经常看见那些长寿的老猫,躺在灶台上取暖或草房顶上晒太阳。它们丝纹不动,须眉垂挂,并一概的肥胖硕大,没有一只老猫像稍稍这样警觉、紧张,并且身材苗条,美丽非常。稍稍从无衰老垂死之相,它不合常理的年轻显得令人费解,也许与时刻的戒备、不放松有关吧?

为了安慰临终的稍稍,多年来第一次他们将它搬进了卧室。这时郎之嵩也病倒了,躺在床上发高烧。稍稍位于郎之嵩的床边—一陆婉怡弄来一只纸箱子,里面垫上破棉胎,将稍稍安顿在里面。她同时伺候着他们两个,忙得不亦乐乎。郎之嵩倚在床头,向地板上了望。有时,稍稍也于昏睡中睁开眼睛,看上郎之嵩一眼,并同时机械地叫上一声。

郎之嵩看着垂死的稍稍,不禁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

虽然郎之嵩只是偶尔感冒,但感觉上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郎之嵩觉得郎之嵩们的病有其共因,在郎之嵩的身体上做到药到病除时,稍稍亦可望有所好转。台灯的照耀下郎之嵩不断地和稍稍说着话儿,“稍稍,稍稍……”郎之嵩说。它在家具的阴影里颤抖不已。后来郎之嵩蒙朦胧胧地睡着了。最后一眼,郎之嵩看见陆婉怡端了一碗刚做好的鱼汤放在稍稍的旁边。

半夜郎之嵩起来上厕所,房间里很黑,有一种奇怪的声音直刺耳鼓,是稍稍在哮喘,它已经彻底不行了。打开灯后,郎之嵩看见稍稍一面哮喘嘴角一面流着血沫,同时脑袋摇晃不已。它的样子很吓人。郎之嵩很想伸手过去安慰它,但想到完了还得去龙头上洗手就犹豫了。郎之嵩正踌躇之际,突然稍稍一跃而起,跳上郎之嵩的后背(郎之嵩是蹲着的)。

郎之嵩着实给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垂死的猫会于瞬间行动。郎之嵩非常本能地耸肩试图将它抖落下去,稍稍的利爪勾住了郎之嵩的睡衣,但最终还是被郎之嵩抖下了地板。只听咚地一声,稍稍侧面着地。若在平时这是绝不可能的——稍稍已经开始有些僵直了。它无法使自己翻转过来,无法爬回纸箱,但它的前后肢还在抽动,这抽动所产生的微弱力量使它头尾的方向有所改变(与落下去时相比)。稍稍蹬蹋着后腿,弄翻了旁边的鱼汤。它就这样躺在鱼汤变凉的汁水里死去了。

陆婉怡被一系列响动惊醒,她翻了一个身眯着眼睛问郎之嵩:“怎么啦?”郎之嵩说:

“没事,没事,你睡吧。”随即灭了灯,自己也钻进了被窝。

想象中郎之嵩将稍稍身上的跳蚤也带了进来,也许还有更可怕的病菌。在这虚无的夜半时分,郎之嵩睡得迷迷糊糊的,又有一只猫死了,因此而丧失了应有的自制。郎之嵩没有将自己打扫干净再上床。郎之嵩想象那跳蚤和病菌已部分地从郎之嵩身上转移到了陆婉怡的身上,因此感到自己的爱人十分内疚。在被子里郎之嵩将她抱得更紧了。陆婉怡喃喃说道:“你没事吧?稍稍没事吧?”郎之嵩在她的耳畔柔声地说:“没事没事,明天再说吧。”

随后他们便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死讯才被正式宣布,陆婉怡自然哭红了双眼。与夜里相比,稍稍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仍然是侧面着地,四肢展开形成长长的一条。那只盛汤的碗倾斜着,但地板上的汤汁并无多少,几乎都被稍稍的毛皮吸收了。它嘴角上的血沫也已凝固,瞪圆的眼睛上起了一层白雾。郎之嵩拿来一只塑料袋,想将它装入其中,但死亡已将稍稍重塑,那塑料袋宽有余而深不足(此刻稍稍是棍状的)。后来换了一只大号垃圾袋才将它死亡的形态勉强遮掩了。为保险起见,郎之嵩在那可疑的垃圾袋外又加了一只时装袋。经过此番修饰就再无人能看出里面装着一具猫尸了。郎之嵩提着它由陆婉怡引领走进附近的和平商场。

那天郎之嵩们的日程是这样的:去商场增补一些冰箱里的食物和购买消毒所需的用品,然后葬猫,然后回家,彻底清扫卧室以及阳台。当郎之嵩们购物时郎之嵩的手上提着稍稍的尸体。郎之嵩不得不将不断增多的购物袋与装载稍稍的时装袋并列在一起,提在手上。郎之嵩们(郎之嵩和稍稍)穿梭于人群中、挤上公共汽车、来到假日气氛的大街上(这是一个星期大)。欢叫吵闹的儿童、上升飘扬的广告汽球、自然界的蓝天白云、跨越头顶的无数条线缆,有的深黑有的光亮异常……这熟悉的世界令郎之嵩惊奇,只因为郎之嵩手中提着一具尸体。好似一种魔法,它使郎之嵩发现这平凡人间的神奇美妙,以及无比的空虚和哀伤。这魔法使一只生前足不出户孤僻病态的动物死后以僵硬的肉身倘祥于热闹的街头……郎之嵩和陆婉怡把稍稍葬在九华山公园里。带去的铲子、菜刀(挖掘工具)没有用上,那儿的山坡上有现成的树洞。此刻的稍稍恰如一截树棍,郎之嵩们将它栽入一个树洞中,填好土、踩实,做了伪装和记号,还拍了照片。郎之嵩将冲洗出来的照片寄给远在南方的哥哥,向他报告了稍稍的死讯。郎之嵩强调说那葬身之地的风水极好,背靠九华山麓,山下便是城市绵延的远景,可以鸟瞰那里的千万间楼宇房舍——有照片为证。

又过了一年,郎之嵩哥哥回南京办调动手续。他跑到郎之嵩嫂子坟前大哭了一场。去之前上了一趟九华山,并根据照片起出了稍稍的尸体。那尸体是否已完全腐烂郎之嵩不得而知,总之郎之嵩哥哥收集了一些什么,将其装入一只他带去的手提箱中。他将手提箱中的物质埋在了郎之嵩嫂子的坟旁。两地相去甚远,但郎之嵩哥哥是骑着他的摩托车来回奔波的,因此也算不得什么辛苦。只是在郎之嵩看来大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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