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墨在赴国外交换之前,终于交付了所有的首饰。
那晚,宋河生将她接回河坊街,做了丰盛的晚餐慰劳她,她趴在那,一动也不想动,只喃喃叫他的名字,让他给按按肩膀。
他知道她辛苦了,默默给她按。
“真舒服……”她半眯着眼,哼哼着,又累又满足。
这个暑假,于她而言,算是完成了一个大项目,心情十分雀跃,原本有一肚子话要跟宋河生说,但她这个不争气的,居然就这么睡着了,而且睡得那么沉,宋河生叫了她好几声都没能把她叫醒。
她到底是多累,还打起了鼾……
灯光下的她,眼底的青色十分明显,本就小小一张脸,下巴更尖了,可依然是美的,美得像在梦里遇见。
他小心翼翼将他的梦托起来,轻轻放到床上。
陈一墨睡得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宽大的T恤领口敞开,露出里面山峦起伏,若隐若现,只一眼,就烫到了他的眼睛。
他迅速移开目光,快步跑离房间。
陈一墨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宋河生当然已经不在身边,可是,从小院的情形来看,宋河生前一晚仍然没在这睡。
陈一墨躺在床上,心里涌起惆怅。
整个假期都在埋头苦干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一旦闲下来,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这惆怅就开始挥之不去。
她决定要做些什么,并且为此忙碌了整整一天。
傍晚,她去胖丫爸店里找宋河生。
河坊街如今游人如织,店里生意好得不行,胖叔把陈一墨安顿在一个靠窗的座儿,让她吃着东西等宋河生。
“胖叔,我四处走走就行,不用占座儿。”这么多人吃饭,她怎么好意思把好座位给霸占了?
胖叔笑,“那不行,河生现在可是我店里主厨,我不把你招待好了,他跳槽了怎么办?”
陈一墨笑,跟胖叔订了几个菜。
可坐了一会儿,她还是起身去后厨找宋河生了。
宋大主厨啊,这会儿忙得分身无暇,根本没看到她。
陈一墨自己也是手艺人,也忙过,一看就知道河生哥忙归忙,但有条不紊,胸有成竹,真有几分大厨风范啦!
她自豪地看了一会儿,悄悄溜回自己座位去了。
不打扰他!
可是,她这个假期实在太累了,如今松懈下来,疲倦感真是如影随形,走哪就能睡哪,就这么一阵等宋河生的功夫,她靠着窗户又睡着了……
迷迷糊糊被弄醒的时候,她已经从椅子上被拉起来,前方有人躬着身,正把宽阔的背给她。
纵然迷糊着,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宋河生的背。
“河生哥……”她嘀咕一声,毫不犹豫就趴上去了,趴在他肩头依然迷糊,却不忘找胖叔,“胖叔……菜……”
胖叔笑她,“都这样了,还不忘记你的菜呢!都给你装好了!让河生徒弟给你们送去!”
她点点头,安安心心趴在宋河生肩膀迷糊去了,迷糊中还想起一件事:河生哥都带徒弟了呀,都不跟我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呢,哼……
她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趴在宋河生背上从河坊街走过。
河坊街的夜风与灯火,在随着宋河生的脚步而起起伏伏的节奏里,摇曳出属于河坊街的味道。
很久以后有人问陈一墨:河坊街有味道吗?
有啊!
是什么味道?
是河坊街特有的味道,至少在别的地方从来没有的。
那到底是什么味道?
是……故乡的味道吧。
曾经,她以为,所谓故乡,是因为夜风灯火里有你,后来,她才明白,是因为那里有回忆。
陈一墨在这样的味道里渐渐清醒,可仍然不愿意自己走,搂着他的脖子,懒懒的样子。
跟在他们身后帮着拎菜的小徒弟,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旁边的摊位,脸红红的,就是不敢看前面这两个人……
到了小院,小徒弟把菜放下,还是不敢抬头看,红着脸说,“师父,我先回去了。”
宋河生客气地道,“留下来一起吃饭?”
刚说完,他就感到那双抱着自己胳膊的手紧了紧。
小徒弟觉得,师父傻他不傻啊!他这要是留下来,还不被师娘给惦记上了?这种惦记可不是啥好惦记啊喂师父!
小徒弟十分识趣地走了,陈一墨在背后叫他,“你叫什么名字?让你师父给你加鸡腿!”
“师娘,我叫小刀!”小徒弟头也不回往院外奔,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个英名的决定。
师娘?陈一墨抿着嘴儿回味这俩字的味道,觉得可以再给这徒弟加个鸡腿儿!
宋河生把徒弟拎回来的几个菜都换盘子盛好摆出来,说,“看来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了,要庆祝一番?”
宋河生进来就觉得不同了,小院里清理得整整齐齐,屋子里插了鲜花,窗户上、墙壁上,蝴蝶结、彩带之类的装饰物,看起来别致又可爱,他还看见餐桌上放了一瓶酒,两只酒杯。
他觉得的确是到了该有仪式感的时候,她要走了,只剩不多的几天,算是为她送行。
陈一墨点点头,“就是一个特别重要特别重要的日子!”
他笑了笑,“你还真会想,直接去店里挑几个菜?”
“那可不!挂你账,让胖叔从你工资里扣呢!”她得意地挑了挑眉毛,不过,接着又伸出手来叹了口气,“不是我懒,我从前也很会做菜的,原来都是我做的呀!但是你现在出息了,就我那点手艺,我可不敢在你面前献丑!”她的厨艺,还停留在小时候糊弄老头儿阶段呢,这些年好像没啥进步,也亏得那时候老头儿不挑。
宋河生握着她的手,摸着她指上那些茧子,再松开,“你的手,本来也不是做菜的手。”是做大事情的!他炒几个菜叫什么出息!
陈一墨心里酝酿着事,偷笑,“河生哥,你稍等啊,我换件衣服就出来吃饭!”说完,还把一个大袋子往他怀里一扔,“你也去换一套!”
吃个饭还要换衣服?
宋河生看着她蹦跳着进内室的身影犯疑,一会儿,便听见有水声从房间里的浴室传出来。
他恍然,闻闻自己身上,好像有一股油烟味哎!
的确,既然是一顿有仪式感的饭,那还是洗洗,换套干净衣服。
他去了外面冷水笼头,冲洗一番后拎着衣服回房间换,这一看,不得了,还给他一套正式西装,带领结的。
这么热的天气穿西装?
他哭笑不得,但也只能无奈换上,谁让她喜欢?
他穿着西装正儿八经坐在餐桌边等,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了,才终于等到她出来。
一声“河生哥”,便将他的魂魄定在那里不动了。
她款款走来,穿一身红裙,梳了头,化了妆。
时间凝滞,呼吸停止。
她走到他面前了,他不知道;
她打开酒瓶,他不知道;
她给自己和他分别倒了酒,他也不知道。
直到她把酒杯喂到他嘴边,一股涩辣味冲进嘴里,才冲得他一个激灵,活了过来。
“傻了你?!”她嗔他一眼,妩媚婉转,尽在眉眼。
他垂着眼皮,眼神游移,手足无措。
“我是不是特别好看?”她嘻嘻笑着,偏要惹他。
他根本不敢看她第二眼,支支吾吾的,心如鼓擂。
“难道我不好看?”语气里便有了怒意。
他一惊,猛然抬头,“好看啊!特别好看!真的!”
抬头间发现她笑靥嫣然,才知上了她的当。
“河生哥,我要走了,你不祝我一路平安吗?”
话题一转,气氛突然变得忧伤。
宋河生心中一横,莫名滋生狂风巨浪一般的悲壮,端起酒杯,“当然要的,墨囡,祝你一路平安!”
他举杯一干而尽,火辣的滋味从喉咙一直窜进胃里,五脏内服好像都烧起来了,烧得疼。
他伸手盖住陈一墨的杯子,“你别喝,这酒烈。”
就该让她喝果汁的!
她倒是很听话,把杯子给他,“那你替我喝。”
他二话不说,接过来就干了。
陈一墨再给俩杯子满上,“河生哥,祝我学业有成吧?”
这当然也是要祝的!
宋河生再喝两杯。
陈一墨继续:“河生哥,祝我在国外一切顺利。”
当然要顺利!
“河生哥,祝我遇到好老师吧!”
“河生哥,祝我跟同学相处和睦!”
“河生哥,祝我的手艺在国外惊艳外国人!”
“河生哥,祝我永远漂亮!”
“河生哥,祝我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
“河生哥,祝我在国外不生病,身体倍儿棒!”
“河生哥……”
陈一墨有一百个理由让宋河生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而宋河生还不能拒绝,句句祝福都是必须。
只是,这场景慢慢让他感觉到有些似曾相识,似乎什么时候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而且还是个坑……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醉得握杯子都握不稳了,手里的酒杯哗啦掉在桌子上,眼前的陈一墨变成了两个、三个,不,四个……
他不知道哪一个陈一墨是真的。
他伸手去碰,带着潮热气息的手指扣住了他的。
“河生哥……”
一团红影倚进他怀里,火焰一样,将他燃烧。
火热的夏季,火一般的人。
热得仿佛要爆裂开来。
但他的意识是清醒的。
他知道那套带领结的让他又热又闷的西装和衬衫被脱去,他也知道怀中这团火红的影子红色落地。
清凉火热、黏腻清香。
纠缠又交替。
“哗啦啦——”
莽撞之间,杯盘跌落。
像是一声声惊雷,划破泥泞的潮热的夜,劈开这混沌,电光明晃晃地照进来。
一切变得清明又清晰。
“河生哥!”她被推开,又抱上来。
他捡起西装,将她裹住,自己冲出门外,拎起水管,冷水哗哗从头淋下。
她不甘心,跑到门口,委屈地朝他哭,“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我们都长大了!我都要走了!为什么还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