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府,赣商总会。
这些年随着朝廷鼓励放开商禁,地方上自然而然的涌现出一批批家私殷厚的地主豪强经商买卖,而各省诞生商会组织,那就完全是借鉴了朱允炆为宗亲们搞得皇商总会。
没办法,皇家商会资本雄厚,又背靠着朝廷政策支持,各种各样地方上没法伸手的领域,人家皇商却早都赚的盆满钵满,这种情况下,地方如果还是一团散沙,谁也抗衡不了。
没有人是傻子,也没有人希望眼睁睁看着皇商将他们家乡的财富都攫取走,因此,在地方省府粮长这般大地主的牵头下,江西、浙江这些富庶的地方都搞起了自己的本土商业组织。
比他们更早的,就是山西的煤商总会:晋商了!
各省布政使司对于地方上成立商业组织的行为还是很鼓励的,因为这可以最大限度的整合资源,统一协调,对于征税和赈灾来说都会更有效率,至于资本背后的东西,这年代的人还看不到,地方锦衣卫报道南京去,朱允炆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说。
大明的资本力量别说萌芽了,眼下成立以同乡为纽带的商会组织,充其量算是大明资本的种子而已,要鼓励资本的发育,才能最快速度的富国强民,而朱允炆唯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时间为资本这头猛兽打出一个坚不可摧的笼子,而当资本怪兽的爪子伸出笼子的时候,狠狠的将它砍掉!
“老爷,人都到齐了。”
商会的领头羊,江西布政使司粮长魏和舟高居上首,府上的下人凑上近前念叨了一句,前者便抬起眼皮。
身居高位,但魏和舟的岁数其实并不大,今年不过才三十出头罢了,他是继承了他爹的家底子,自然也就继承了他爹一省粮长的位置,江西这地界,他家底最厚,商会的成立也是他牵的头。
环顾四周,商会除自己以外还有十几个掌柜,除了各府的粮长之外,一些最早做买卖的豪商也都在,都是江西这地界实力最雄厚的主。
“今日召集大家伙来,是为了这次咱们江西发大水的事。”
魏和舟一开口,所有人的脸上都不由自主浮现几分肉疼的样子。
“我老魏在九江、南昌两地几万亩良田已经淹没了,估计南边的地也跑不掉。”
老魏家十几万亩产业啊,这一场大水最起码两年绝产,不能细算,一细算魏和舟想死的心都有,这可都是他爹几十年含辛茹苦留下来的祖产。
“我知道大家跟我一样,现在都很心疼。”
捧起茶碗来,魏和舟叹了口气:“但是心疼归心疼,咱们该做的事终归还是要做的。”
大堂内便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细细咂摸魏和舟话里的意思。
什么叫做该做的事终归还是要做的?
“逢灾遇难,身为当地粮长,理应开仓赈粮,平抑物价,以免百姓忍饥挨饿,无米下锅。”
大家伙眼皮都猛然跳动起来。
以往江西这地界不是没有遇到过灾患祸事,但那是什么规模?顶了天一两个县,说句不客气的话,大家伙坐一起手指间漏条缝都够这群老百姓过活了,但现在的江西是什么景象?
仅赣北三府就是数百万人,看大雨的架势,江西一省都够呛保得住,那就是大几百万老百姓啊,这个灾,靠他们哪里赈的过来?!
就算赈过来了,这笔粮秣出了库,朝廷将来认账吗?
大明不是现代,古代政府的公信力,啧啧,大家心里都懂。
而且说句不客气的,自古以来也没有朝廷官方出面劫富济贫的,太祖皇帝设立省府两级粮长,就是在劫富济贫,老朱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此番大灾,霸了他们的粮不还,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
“各省的官粮都在往江西运,但是要优先供应挡在前线的军队,后方和民间,暂时要自食其力。”
魏和舟环顾四周:“所以召集大家伙来,目的就是问一句:这个粮,放不放?放多少?”
大家都沉默下来,这种事情上,没有人愿意做出头鸟。
说不放,将来朝廷清算第一个砍头,说放,一旦将来朝廷不认账,这个人可就被大家伙孤立出去,当做眼中钉了。
“咱们赣商一向以共济为首,还是共济您来说一句,我们大家伙都愿意听。”
魏和舟左手第一位的是一个瘦巴老头,捋着颔下山羊胡笑道,却是把这事又推回给了魏和舟。
“让我说,那我可就说了。”
魏和舟看没人愿意开口,索性把这个话头接了下来。
“不过在我说之前,不才想跟大家伙说一个故事。”
停住声,魏和舟才组织起语言。
“山东有一个小伙子,岁数还没到弱冠,因为家里兄弟多,穷。听说当一年兵,有饷银二十两,心动之下就从了军,入了伍,想着当几年兵回乡买上几亩薄田,娶一门媳妇,耕地育子,日子倒也就有了盼头。
在军营里的日子很清苦,每天就是操训、操训再操训,所以每年的年假,他的战友都会跑进南京城里,逛个窑子喝顿大酒,但他没有,他选择将饷银留下来存着,等到退伍的时候好回乡完成他的心愿,于是当了两年兵,他连一文钱都没有花过。
有一天,皇帝要御驾亲征,这个兵就跟着去了西南打仗,枪林箭雨九死一生闯了出来,领了不少的嘉奖银。回到南京之后,因为经历了生死一线的洗礼,他的战友花起钱来更加的大手大脚,生怕有命挣没命花,而他还是选择存了起来。
这一年,江西大洪水,这个兵又跟着来到了咱们江西,洪水决口溃堤而出,这个兵跟他的战友义无反顾的挡在了缺口处,因为如果不挡住的话,咆哮翻滚的洪水不仅仅会淹没良田,更会席卷杀死无数的百姓。
为了给百姓争取入城的时间,为了争取百姓活命的机会,这个当了几年和尚兵的年轻人义无反顾的挡在了决口之处。
整整六天,每天除了轮换时那吃饭休息的时间,这个连窑子都没去过,连女人手都没摸过的小伙子一直挡在决口处,他的双脚泡到坏死,他的前胸和后背被泡的血肉模糊,与里衣黏连在一起,那是比刀剑加身还要更甚数倍的痛苦,但这个兵没有逃避,轮到他上值的时候,他还是咬着牙走上前线。
最后,在一次猛烈的冲击中,这个兵死掉了,死在了这片陌生的土地,到死,他积攒下的银子都没有花出去过一次,他梦想中那耕地育子的小日子再也过不上了,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大堂内的气氛开始压抑起来,魏和舟的声音低沉、落寞。
“他是一个勇士,一个打过仗的勇士。他也是一个英雄,一个为了拯救别人不惧生死的英雄。
但是这位勇士和英雄,却落得一个葬身鱼腹,尸骨无存的下场。
到死的那一天,他还没有满二十岁。
天地不应该这样,现实不应该这样。”
泪水自魏和舟的眼眶中流出,他无声的落泪,骤而站起身。
“一个山东的小伙子为了救咱们江西的百姓,连生命都可以付出,咱们江西人难道连自救都犹犹豫豫,畏手畏脚吗!
这个故事是我从使司衙门听到的,在前线,这样的故事,这样的英雄还有很多。
上千条人命死在了长江大堤,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人命永远的留在那里,而咱们现在可以安然的待在府上,吃着上好的白米,品尝着鸡鸭鱼肉,晚上为去哪一个小妾的香闺而踟蹰,却从来没有想过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小伙子为了咱们而付出生命!
我魏家祖祖辈辈都在江西,如果不是太祖高皇帝逐夷立国,我魏和舟一落生就是奴隶,是那些浴血奋战的先烈给了我堂堂正正做人的资格。
今朝,又是那些前线抗洪舍生忘死的英雄,在保护咱们江西百姓。
我应该做点什么,我可以做点什么。”
魏和舟一屁股坐回原位,神容肃穆,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魏家几大仓禀内有储粮七十万石,此番将会全数拿出去,赈灾!”
七十万石,全数赈灾!
大堂内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而后互相对视后,有几家年轻的站了出来。
“我孙家赈三十万石。”
“我李家赈二十万石。”
“......”
待到最后,与会大堂内的所有人都发了声,或许有的人并没有如魏和舟这般倾囊而出,但也愿意奉献自己的力量。
他们或许不愿意站出来奉献自己的生命,但他们却通过这种方式来帮助更多的人活下去。
他们在用这种方式来致敬抗洪一线的英勇战士,致敬为国为民捐躯赴死的英雄!
一个没有英雄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国家,一个不懂得保护英雄的国家,更不是一个值得认可的国家。
因为英雄才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财富,英雄很渺小,他也是肉体凡胎,他没有诸葛亮的智慧,没有楚霸王的英勇,没有千古一帝的伟略。
英雄很伟大,他有着感染无数人的精神,有着塑造一个民族脊梁、国家信仰的伟力。
人民有信仰,民族才有希望,国家才有力量!
战士们用生命筑造了坚不可摧的血肉大堤,为百姓的转移争取了时间,而现在,他们的英雄精神感染了更多的人,当所有人都拥有这个信仰的时候,那将会迸发出天地为之侧目的巨大力量。
这力量,远比洪水地动更要强大十倍百倍!
信仰不灭,民族不亡,国家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