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叹气,“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们普通老百姓倒是不盼着孩子都能考状元,但起码卖个米粮,卖个鸡蛋的时候,总能数的清,算明白账目,不能被别人把辛苦得来的东西骗走啊。
于是,草民又牵头盖了一座学堂,让周围几村的小子们来读书。但大伙儿家里毕竟的底子薄,又舍不得银钱供给孩子。我们家里有铺子,到底好过一些,草民就咬咬牙把铺子的盈余拿出来,供给孩子们吃饭,大山也不收束修。
孩子们读书机会太难得,都很珍惜,学习很刻苦。只一年,就各个能写会算,被城里铺子找去做伙计,小账房,又开始赚工钱帮衬家里。
第二年要来读书的孩子更多,老汉就又收了更多。结果这就收不住了,家里如今都有六座学堂,读书的孩子起码有七八百。
我家老婆子总是埋怨草民,说我爱颜面,把家里的银钱都花出去了。草民也是心虚啊,她数落,草民就忍着些吧。”
老爷子说的可怜巴巴,很有几分惧内的模样,惹得董氏忍不住就低声嗔怪了他一句,“你这老头子,我再拦着,你不是也照样把学堂都建起来了,倔得像头驴!”
这会儿整个大殿里都在听老爷子说家常,很是安静,就算她压低了声音,众人也是听得清楚明白,于是都跟着笑了起来。
林老爷子许是觉得被老婆子骂有些尴尬,干咳两声赶紧又道,“北茅如今夏日种稻米,冬日养鸡生蛋,大孩子做活计,小孩子读书,很是不错。草民就贪心,想着若是整个大越都这样,小孩们即便不能一直读书考状元,但学个写算,以后不做睁眼瞎也成啊。可惜啊,我们林家毕竟力量有限,只能这样了。
去年秋日之前,含山关外的草原蛮人又闹起来了,咱们朝廷派了大军过去,但很多人还是害怕,都举家搬迁去南边躲避了。
草民喊了十里八村的里正族老们商量了一下,大伙儿都是舍不得啊。舍不得我们还没收割回家的稻米,舍不得盖了一半的鸡架,舍不得孩子们停了读书识字。
所以,我们就琢磨着防守吧。老汉当年杀过蛮人,家里儿孙又多,就被推做了头领,带着乡亲们把学堂的围墙加高加宽,挖地窖,存粮食菜蔬用物,甚至是伤药,又让儿子做了几架投石机,甚至还把学堂外边挖空,临时灌了一条护城河,架起吊桥。
待得抢收了稻米,卖了银钱,所有村人就都躲进来学堂,孩子们照旧读书,男人们就轮流巡逻,万一大事不好就提前报信儿。
其余几村乡亲们没有学堂这样的地方固守,就躲进山林深处的山洞,随时互相通消息。”
这般惊险御敌之事,老爷子讲的语气却很平和,而不见激动或者恐惧,但偏偏就是这份平和,越发让众人感受到当初大战临近的紧张。
“含山关外总传来消息说,打了胜仗,大伙儿都欢喜,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队蛮人,直奔我们林家村来了。大伙儿吓得半死,也不敢让他们当真打进学堂啊,因为这里边不只是全村的老少妇孺,还有一百多来不及送回家去的学童呢。
大伙儿真是拼了命啊,射箭,砸石头,很多人受了伤。蛮人碍于那条护城河不能近前,就射火箭,差点儿把学堂都烧毁了。
好在大伙儿顶住了,那些蛮人的头领是个金色头发的小子,喊着要我们家里送他们三个先生,或者十个学童,否则就要继续进攻。
草民虽然不聪明,可也不是傻子啊,他们这明摆着是冲着学童们学的那个简便算法来的。若是让蛮人轻易学会加减,算明白牛羊多少,以后咱们大越的商队还骗谁去啊,十斤盐巴换一百只羊的好事儿,可没地方找去了。”
在武力上,大越虽然一直被草原蛮人压制,但智力上,蛮人确实是拍马难及,那些出入草原而发财的商队,哪个不是半骗半卖,赚的盆满钵圆。
朝上的文武百官,哪家也不是依靠他们这份俸禄过活儿啊,但凡家里有铺子买卖的,几乎都听说过大越商贾戏耍蛮人的故事,于是这会儿都是会意的哄堂大笑。
一时间,老爷子硬是把一场自辩,说成了单口相声,紧紧抓住了帝王和朝臣们的心。
即便他这些话里隐约涉及姚家的简便算法,也没人多心。因为林老爷子把自家的日子从头讲到尾,简直是在他们面前铺开了一副淳朴又热闹的农家日子,这样热情善良的人家,遇到遭难的年迈老先生,伸出援手简直是人人都想得到的。
更何况对于农家人来说,姚老先生足够教授孩子们读书就成,其余朝堂风波,对他们来说就是神仙打架,离自家日子太远了。
老爷子也是笑,末了又道,“那些蛮人一见我们不给人,就生气了,嗷嗷叫着往上冲。护城河的边沿被乡亲们铺了一层草皮,等他们发现陷进去的时候就有些慌了,大伙儿又砸石头,这么一来一往,蛮人没打进来,反倒伤了好几百。
这时候县城的府兵终于得了消息,派兵来支援,蛮人逼不得已就撤退了。大伙儿生怕这些蛮人散落在乡间,万一遇到乡亲们可就成了大祸害了。所以大伙儿又聚了二百人跟着府兵去围剿,最后还是被那个金毛小子跑了,但大半蛮人都被杀了。”
说到这里,老爷子神色里有些忐忑,小声又添了几句,“嘿嘿,蛮人跑了,战马和刀枪都扔下了。草民做主给乡亲们分了一些,冬日里马拉爬犁进城,卖个鸡蛋方便。这个请陛下和大人们不要怪罪,大伙儿家里没少损失,这也当做压惊礼了。
后来含山关外大胜,彻底没了危险,大伙儿就猫冬过日子过年了,年后正准备给新一批的学童们毕业,寻差事赚钱养家呢。就突然听说有人告了我们一家,说我们林家欺压乡里,叛国通敌。
陛下啊,各位大人,这可是天大的冤枉。草民就差把家里院子都卖了供给孩子们读书了,家里有什么赚钱都教给乡亲们,可没藏过私啊,怎么就欺压乡里了呢?
草民年轻时候杀蛮人,老了又带了儿孙和乡亲们杀蛮人,杀了这么多年,怎么就叛国通敌了?
有乡亲劝草民带了家里老少进山躲一躲,说有坏人许是盯上我们家里什么好东西了。但是草民就像老婆子说的,就是一头倔驴,我不甘心啊,我咽不下这口气啊。
所以,草民就带了老婆子和儿孙们坐了十几日的囚车,顶风冒雪来了。草民想同陛下唠几句闲话儿,您说草民杀蛮人错了吗?教大伙儿种稻米养鸡错了吗?拿家里银钱办学堂供孩子们读书错了吗?
草民这心里难受啊!
陛下,草民也不知道什么叫自辩,就觉得要把心里这些话跟您说说。您说草民错了,那草民一家就认罪,该杀就杀,该流放就流放。但您若说草民没错,那草民以后就继续杀蛮人,带着乡亲们过好日子,办学堂供孩子们读书。
陛下,草民到底错没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