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多保真正在炕边上的一只鼓凳上坐着,儿子古古出已经在悬在炕上的摇篮里睡着了。
女真人的摇篮像是中原汉人用来盛放馒头烧饼的笸箩,四个角上都悬着细绳,长长地吊在屋顶上的梁柱间。
摇篮距离炕面约有不到一米的距离,所以即便绳子发生断裂,摇篮掉在了炕上,里面的孩子也绝不会有摔伤之虞。
张梦阳走过去看着摇篮里熟睡了的古古出,脸上立马洋溢出了喜爱之情,高兴地对多保真道:“你瞧这孩子……这孩子他长的可真像你,长大后一定是个玉树临风的小帅哥儿!”
多保真口气平淡地说了一句:“就算像你的话,那也丑不到那儿去啊。”
张梦阳嘿嘿一笑道:“那是……那是,可我还是觉得若是像你的多一点,这孩子长大了能更漂亮,更帅气。当然了,若是把咱俩优秀的基因全都继承了,那可就更加好啦。”
多保真道:“你过来,让我看看!”
张梦阳“哎”了一声,几步小跑到了她的跟前,那样子直像是个跟班的小厮,满脸堆笑地看着她道:“小的在此,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
多保真的面容,看上去仍然还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可她的声音却已经变得柔和了起来:“你最近,可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了没有?”
张梦阳知道她所说的“他”,乃是指的杯鲁而言,略微犹豫了一瞬,然后回答道:“他原先一直都跟黑白教的汤圣母在鬼城里厮混,然而两个多月前,黑白教中突然发生了火并,姓汤圣母以前的师父突然带着一支人马杀进了鬼城里,把鬼城里的妖魔鬼怪们杀了个血流成河。
“汤圣母也在那场厮杀中被砍死了。从那以后,便再也听不到关于他的传闻了。我想,他……他应该十有八九是惨遭不幸了吧!”
说着,张梦阳脸上做出了悲伤的表情,轻轻地叹了口气。
多保真好半天没有说话,张梦阳也没有抬头看她。
后来,还是多保真率先打破了沉默,只听她冷笑了一声道:“就这么死了也好,这不管是对他自己,还是对我们所有人,都应该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张梦阳点头道:“是啊,他和汤圣母两个人情投意合,举案齐眉,活着的时候在一起伉俪情深,死了以后也能携手共赴黄泉,这对他而言,实在也算不上是一个太坏的归宿。
“假如老天能给我个这样的机会,让我活着的时候能够和你朝夕相伴,死了以后也能跟你永远在待在一块儿,那么死对我来说,可就真没什么可怕的了。”
多保真冷笑道:“用不着拿这等好听的话儿来哄我啦,你跟杯鲁都是一个德行,见了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你只不过比他的性子温和一些,听话一些,遇事也更讲道理一些,这我就已经很满意啦。
“我才不愿意跟你一块儿死呢,活着多好,无忧无虑的,有妈陪伴着我,有古古出陪伴着我,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眼望不到头。
“就算是没有杯鲁没有你,我也依然过得很舒心,你要想死啊,就跟那些被你养在燕京的女人们一块儿死去吧,本公主可没那么大的雅兴奉陪。”
张梦阳尴尬地笑了笑说:“瞧你这话说的,既然你愿意活着,那我自然也得陪你一块儿活着。不为别的,就为每天都能看到你,能看到咱们的古古出。
“为了你们,我不但要活着,而且还得活得好好地,活得风光无限,也好让古古出将来长大了,知道他爹爹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让他知道自己的血管里流着与别人不一样的血液。
“你知道吗,皇上已经任命我为总管大金国两路兵马的都元帅了,不管将来南下进兵的战果如何,光是都元帅的头衔这一挂出去,就是咱古古出将来对别人吹嘘的资本。
“我得活得有模有样,让古古出以我为骄傲。等他长大了,我把我一身的武功全都教给他,他将来肯定也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扬名立万。”
多保真道:“是吗,原来这会儿的你,都已经是我大金国的都元帅啦,真的是可喜可贺,看来叔皇对你可真是大方得很哪!”
张梦阳道:“那可不,在皇上的眼中,他的经历了军旅和江湖的历练与波折,变得懂事了,变得老成持重了。
“他们还为此事欣慰不已呢,觉得浪子回头金不换,眼下的儿子已然今非昔比,要不皇上怎肯把都元帅这么重的担子交了给我?”
多保真道:“既然叔皇信任于你,那你就好好干吧,只要是对大金国忠心耿耿,朝廷自是不会亏待了你的,我多保真也不会亏待了你的。
“可是你若做出了半分于我大金有损的事儿,我必然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的。愿你能为自己的身家性命计,好自为之。”
张梦阳恭恭敬敬地答道:“是,是,公主殿下所言,杯鲁定当铭记在心,不敢有忘。”
多保真斜眼看了他一下说:“记住了,你是我现在的老公,但你不是杯鲁。只咱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就用不着以杯鲁自命了,知道吗?”
张梦阳道:“没问题,这个……梦阳记下了。”
“既然你不是真的杯鲁,大金国的皇位自然也是与你无缘的。我希望在这件事上,你能做一个聪明人,不然的话,你的下场仍然是不堪设想的,你如今所得到的一切,也都将统统失去,我这可真不是吓你,希望你能明白!”
张梦阳心中忐忑地点头答应:“明白,这个……合剌是你的亲侄子,你是他的亲姑姑,我这个……当然不会违背你的意思,来跟合剌争夺那把椅子坐的。”
说到这里,张梦阳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夜莺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心中暗忖:
“合剌其实也不是你的亲侄子,却是你的亲老公杯鲁的野种。你若是知道了这一大关节,只怕是连下巴都得惊掉了吧。”
多保真又道:“你的运气和我的容忍,已经给你的好处太多太多了,人贵知足。知足不辱,知足可以免灾。如果你按我说的话去做,将来遇到什么麻烦的话…如果…有人想要跟你过不去的话,我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知道!”张梦阳语气沉重地说:“你只管放心,虽然太夫人和皇上有意立我为储君,可我知道自己血管里流的什么血,我只不过是个跟完颜家提鞋都不配的野小子,从来都没有企望过那等好事会落到我的头上。”
多保真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但愿你说的是真话,这样就能省却许多麻烦事儿了。不管叔皇和妈如何铺路抬举于你,你都要抵住诱惑,坚辞不就。能做得到么?”
张梦阳赶忙回答:“做得到,当然做得到。而且,刚刚在前面,我也已经这么做了。”
多保真又道:“叔皇选立谙班勃极烈的事儿,眼下已经是迫在眉睫了。朝野大臣各执己见,说什么的都有。正因为赞成杯鲁者所在多有,所以从你个人的安全上着想,你距离皇位越远是越好的。
“就连这个这个都元帅,我劝你也赶紧地辞掉了吧,以免引起旁人的猜忌,平白地把自己架在火炉上烤,有什么意思?”
张梦阳略一犹豫,猜不透多保真这话中究竟有几个意思,便只得连声应承道:
“是,是,这个所谓的都元帅,说实话我是真的干不了,带兵打仗的事儿,压根儿就不在我的兴趣点的上。等我见了皇上,一定竭尽全力地把这个职务给推辞掉。”
这时候,屋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一阵风吹过,把细雨如扬沙般抛洒在洁白的窗纸上,沙沙作响。张梦阳只觉从里到外地起了一阵凄凉之感。
多保真又拿出了一个明黄色的小棉被给古古出盖在了身上。张梦阳俯过身去,把被角在古古出的脖颈出掖了掖。
接下来的好一会儿,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各自地想着心事。
也不知何时,张梦阳发现淅淅沥沥的雨声消失了,大概是外面的雨停了吧。这样的季节居然会有阵雨,这辽东的天气也真的是怪得可以。
他走过去打开房门一看,不由地惊得呆了,只见刚才还淅淅沥沥的雨,早已经变成了纷纷扬扬的白雪,在院子里的地面上铺了细细的一层。
“呦呵,这辽东的天气果然是怪得可以,刚才还在下雨呢,这一忽儿的功夫就变成了雪了。也不知我那位麻妃娘娘这会儿在干什么呢,她身上冷不冷,屋里头有没有炭火。”
一想到麻仙姑,张梦阳内心里顿觉一阵轻松。他感到此刻所置身的这间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在缠绕着他。相比于在多保真这里,他倒觉得在麻仙姑的身边更能得到休息和放松。
他想寻个什么由头离开这里,可是思来想去总也不得要领,只听多保真的声音在身后说:“把门关上吧,别让孩儿受了风。”
张梦阳恍然地“哦”了一声,赶紧地把房门掩好,把一地里的雪白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