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生,如果陆柄林被曹队找去,破解海市蜃楼中东星号的映像,那他一定是有了研究成果,不是吗?”我努力从焕生构筑的历史迷雾中挣脱出来,尽力开始做一些理性的判断。
焕生点了点头,眼神中闪露了一些光彩,“老常,陆柄林的研究方向和我不同,他是一个标准的实验派,他坚定的认为海市蜃楼是一种光学折射现象,我们之所以很难找到海市蜃楼中的现实映像,是因为气象环境千差万别,形成条件又不是固定不变的,所以折射对象的距离可能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就是映像的本体在地球的另一端也不是不可能。另外,由于光线在折射过程中,传播的距离越远,波动就越大,我们看到的景象有变形甚至是叠加错位都有可能。”
“大约在五年前吧,他带着学生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呆了半年,做了一个意义重大的实验。他在沙漠的北端立了三根一百多米高的金属柱,每根金属柱上有三根桅杆般的横杆,分别系上巨大的红白蓝三个颜色的旗帜。这样的旗帜在毫无遮挡的沙漠上,显得壮观无比,五公里外用肉眼也可以轻松分辨。”
“在三根立柱附近,陆柄林他们砌出了一个一百多米长,半米多宽的环形水槽,注入了大量清水,水槽外是一系列的太阳能蓄电池板和电加热设备。陆柄林的设想是通过加热水槽周围的空气,加大水的蒸发量,利用温差,在旗杆上方形成富含水气的气团,创造形成海市蜃楼的天气条件。”
“当然,陆柄林还有其他的设备,那时我早离开了追蜃人的队伍,具体的实验方法了解的也不够详细。总之,陆柄林是想通过人为介入,创造一个利于海市蜃楼出现的小环境,再找到可以观测海市蜃楼的观察点,通过观察点的位置以及周围的气候数据,推算出一套计算海市蜃楼成像的数学模型。”
“那么焕生,是否有了这个公式,我们也可以进行反推,根据观察点周围的数据,推定海市蜃楼中映像本体的实际位置?”听了焕生的介绍,我大致明白了曹队为什么一定要有陆柄林的帮助。
“理论上当然没有问题,但在实际操作中问题不会少,比如数据采集,比如数据的对比和分析,需要非常庞大的数据量,而且其中的计算,即使有最先进的计算机,也需要很长的时间。等到有了结果,到了那个确认地点,海市蜃楼的幻影早消散了,根本无法检验,可以说在现有的技术水平下,这就是个悖论。”
焕生顿了顿,喝了口茶,继续说到:“陆柄林立起那些杆子以后,据说在沙漠里开车穿行了四五个月,几万公里的行程,才找到了一两次准确的观测点位置,建立起那个数学模型,而且,因为周围气候数值的差异和变化,观测点的位置也是动态的,偶然性太大,我想,陆柄林工作的难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的确,物理学、数学的研究也许是这世界最枯燥的工作,几十年夜以继日的重复性计算,有时需要的不仅是人的好奇心,更多的是坚韧不拔的意志和强烈的征服欲望。
本以为焕生的故事将要告一段落,没想到他话锋一转,又给这故事留下了大大的悬念。
“老常,陆柄林的理论和数学模型到现在为止并没有被科学界所认可,发表的论文更是被同行群起而攻,就是他自己也认为还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但我听说大约在两年前,他中断了自己的研究,沙漠中的研究基地也废弃了。”
焕生的话有点出乎了我的意料,以焕生的描述,陆柄林这样执着的追蜃人,又怎会轻易的放弃自己的研究?又有怎样的状况会超出他曾遭遇的艰难呢?
焕生看着我疑惑的表情,苦笑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继续说到,“陆柄林这个人脾气非常不好,可以说比我还不近人情百倍。中途退出的追蜃人,在他看来就是对事业的背叛,他就再也不联系,不交流,行同路人一般,当然对我也是一样。所以他中断研究的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在寻找观测点的过程中,发生了人员失踪的事故,他的几个学生消失在了大漠。”
“而且,好像在中断实验之前,陆柄林在旗杆上安装了一个巨大的计时器,这个计时器足足有十几米长,五米多高,还是从日本定制的,但没人知道这个计时器的作用到底是什么。算了,老常,不去想了,我们不久就会见到陆柄林,也许所有的疑问都会解开。”
“计时器?”焕生的话让我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在所有疑问远远没有解开前,首先我们迎来的是一个宿命般的预言。用酒无好酒,宴无好宴这句话,来形容曹队的意外殷勤,简直是太恰当不过。
我扶着船舷,完全顾不上五六级的海风,肠胃里翻江倒海,头晕的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平衡。船的每一次晃动,对我都是新一次呕吐的开始。从前我虽然也出过几次海,但从没有离开海岸线五公里,以为可以很快适应海上的生活,可真的进入远海,才明白其中的挑战。
焕生比我好不了多少,但他上船后吐了两次,就倒进了船舱里,昏睡不醒。曹队显然早适应了海船的摇晃,在甲板上如履平地,神色如常。他开导我,像我这样一直趴着吐的,过两天就跟没事儿人一样了,倒是焕生这样上船闷头睡的,估计没一星期缓不过来。
我们搭乘的是一艘两千吨级的远洋科考船,听说刚刚执行过南极科考任务,回到母港没休整几天就被派来了。在船尾有个直升机的停机坪,那一天我们到了三亚,果然应了之前的担忧,海滩都没看着,坐上直升机就送来了科考船,而此时的科考船已经到了海南岛东南方向两百多海里的地方。
曹队见我和焕生都没适应船上的颠簸,也就没急着给我们介绍情况,整天和船长守在了望台上,商量着什么。船上的工作人员不少,但我并没有看到焕生说的陆炳林。
浑浑噩噩的睡了一晚,第二天海上艳阳高照,是最近少见的好天儿,我的晕船症也似乎瞬间消失了。来到甲板上,曹队叼着根烟,正和一个五十多岁,高高瘦瘦的大胡子聊着什么。
那个大胡子表情严峻,似乎没有在听曹队的絮叨,愣愣的望着天际线发呆。他的胡须浓密,完全没有修剪,脸颊黑红,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戴了顶农村下地时用的大草帽,几乎遮了半个脸,这样的穿戴,在海船上显得鹤立鸡群。
曹队见我过来,连忙起身和我打着招呼,并向身边的大胡子介绍到:“来的这位就是常爷了,我们局里的顾问,老朋友了,鄱阳湖和神农架的事儿,全是常爷的手笔。”
那大胡子一听曹队的话,僵硬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也站起身,握住了我的手。
大胡子的手非常宽厚有力,手掌上老茧密布,更像是个庄稼汉。不等他开口,我笑着问了句:“您一定就是陆柄林陆教授了,幸会幸会。”
那大胡子顿时怔住了,诧异的望了望曹队,“怎么?常教授,我们从前见过吗?请原谅,这两年记性差得厉害。”
“老常,给你的卷宗里没提陆教授的事儿啊?您是越来越神了。”曹队挠了挠头,显然也没搞清我未卜先知的奥秘。
“陆教授,你还记得有位叫廖焕生的北理工教授吗?他是您的故人,陪我一起来的。”我笑着对陆柄林说。
“焕生来了?我们有几年没见了,看来这趟不会寂寞,可有功夫吵了。曹队你们聊,我去检查一下设备情况。”陆柄林苦笑两声,竟不再说话,扭头回船舱去了。
虽然焕生出发前就给我打了预防针儿,但我依旧无法接受陆教授那近乎于无理的我行我素,刚握完的手也悬在了半空中。
曹队看着尴尬的我,呵呵笑着说:“陆教授这人脾气是有点儿怪,但学问越大的人脾气也越大,不是吗?”
我白了曹队一眼,“老曹,你批评得对,看来我在队里是太平易近人了。”
“老常,我这也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东星号事件三个多月毫无进展,嘴起了一圈儿泡,只有什么法子都试试了。”曹队递给我一支烟,胳膊倚在栏杆上,出神的望着平静的海面。
我把烟点上,站到曹队身边,“老曹,说说现在的情况吧,还有多少资料里没写的东西,这回看来你是把能用的资源都用上了。”
(鸟飞于空,鱼游于渊,非术也。故为鸟为鱼者,亦不自知其能飞能游。苟知之,立心以为之,则必堕必溺。犹人之足驰手捉,耳听目视,当其驰捉听视之际,应机自至,又不待思而施之也。苟须思之而后可施之,则疲矣。是以任自然者久,得其常者济。--《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