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子的一声好,既是无可更改的圣意,又是很多人命运的转折。接到内务府官员进宫演戏的命令,戏班子顿时沸腾了,有人老泪纵横,有人叩谢天恩,有人惊恐万状,更有人当场晕了过去。
在吴敬初拿了一大笔银子,谢了那内务府的小堂官之后,才搞明白真正的圣意,大家全陷入了沉默。
小玉兰在父亲面前短暂的躇踌,吴敬初当然知道其中的缘由,一想到将来徽班的戏行地位,一想到吴代一族终将摆脱世人的轻蔑,只有咬一咬牙,添油加醋,外带声泪俱下,把这次进宫唱戏的风光与风险,前途与危机,又演了一遍。
最后甚至和小玉兰抱头痛哭,说要带着她逃回老家去,再不做戏行的营生。被父亲一激,小玉兰立时乱了方寸,知道爷俩真一跑,那就时欺君妄上诛九族的大罪,就是跑到天边,也会给抓回来。
现如今也只有进宫去演,只盼着乾隆看不出自己的身份,演完了这一出,能被放出来。
但天真的小玉兰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演出之前,
吴教初专门选了一出《贵妃醉酒》,一出《霸王卸甲》,为的就是把小玉兰的戏份进一步加大,特别还和其它演员打了招呼,千万别抢了小玉兰的风头。
演出时,小玉兰一出场,坐在两丈开外的乾隆,眼晴就看直了,手里端着盖碗,迟迟没有放下,还在桌上和着节拍,轻轻敲着。而戏台另一边,后台旁的一个八仙桌上,内务府苏主事正和吴敬初交谈着。
苏主事面儿上虽是商量的口气,但谁都听得明白,敢说个不子,恐怕今天出不了宫。苏主事的要求很简单,皇上喜欢徽班的戏,更喜欢小玉兰的戏,但传唤戏班进宫,太费周折,会误了皇上的雅兴,徽班从今天起,搬去景山里的一处院落,不再对外演出,随时等着传唤。
而小玉兰是徽班最大的头牌,皇上单独开恩又赐了一处院落,赐了一些下人,单独居住,除了排戏,不再和戏班住在一起。
这弦外之音,明眼人谁又看不出来?乾隆在宫里养个戏班子,整日和戏子混在一起,不合礼法,那必然要受到满朝文武的非议。但戏班子放在宫外,随时听召,大家便说不出什么。这样,也更方便乾隆的行动。
但对吴敬初而言,这恐怕就是父女诀别的时刻,他一时反而没了主意。瞬间的迟疑,那苏主事看在眼里,忽然板起了脸,不阴不阳地说道:“吴班主,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子民也是皇上的子民,皇上想看戏,我们做子民的当然要服侍好,本份而己,难道吴班主还有其它的想法不成?”
苏主事的话一出,吴敬初只觉得背后的冷汗全冒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舞台上却又有了新的变故。
这时舞台上正是一场武生戏,出演的是张申林。在一阵眼花缭乱的跟头后,张申林下一个大叉,同时手中的花枪在舞台地面上重重一击。这花枪杆是用上好的白蜡木做成,有很好的弹性,本身又坚韧无比。张申林借着这弹性,从地上跃起,反手接住弹起的花枪,再来个定身亮相,紧接着就是大段唱腔。
这一系列动作,张申林自小苦练,舞台上也演过几十次,从未失过手,往往一套动作完成再一定身,台下便是雷鸣般的喝采声。可今天,他一下叉,在枪杆打上地面的一刹那,他已经觉得不对,枪杆击打地面的声音不对。
在枪杆尖锐的断裂声中,前半截枪头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螺旋线,重重地盯在了戏台的木柱上,尾端还在不停地颤动。张申林怔住了,他从没想过枪杆会从中间断裂,更想像不出,根本没有开过刃的枪头,能扎进木柱里,他就这样一直下着叉,忘了起身。
乾隆身旁的侍卫们反应还是很快,高呼一声“有刺客”,纷纷护在了乾隆的身前,更是有几个手脚快的,腾身上了舞台,把张申林按在了地上。
更多的侍卫纷纷从角门外涌入,手执兵刃,把戏班子的演员们都逼在了舞台的角落。这个变故,吴敬初他们戏班的人哪里见过?吓得全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头也不敢抬。
那个苏主事也吓得面色惨白,跑过来时官帽掉在了地上,也顾不上捡,跪到乾隆面前,一口一个“罪臣该死,惊了圣架,请置臣失查之罪。”连连叩头不止。
这时候,连成海不知从哪过来,跪到吴敬初旁边,低声说到:“吴班主,圣上的意思怎容忤逆?戏班上上下下百余口人的性命全在你一念之间,
我们哪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吴敬初点点头,再次把头埋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
乾隆自打张申林枪断的一刻起,就很平静,但眼光却没离开跪在台口上的小玉兰。见面前跪倒一片,就对站在身边的太监说了几句。
太监连忙在乾隆身边跪下,听完乾隆的口谕,一溜烟跑到众人面前,尖声说道:“广泰班架前出这等丑事,甚扫圣上兴致,广泰班一众全部收押,着命刑部侍郎苗丛礼勘问有无忤逆之嫌。另宣广泰班小玉兰见架。”
那太监说完便向台上的小玉兰招招手,而周边的侍卫则把戏班的人挨个捆了起来,押出了戏楼所在的院子,顿时院外哭声一片。
小玉兰在太监的带领下,跪到了乾隆面前,她心里明白,皇上面前她们都如地上的蝼蚁,要救全戏班上下一众的性命,全要看皇上的心情,全要看他是否愿意开恩,自己从那次乾隆微服看戏开始,就没有别的选择。
后面的事都是意料之中,广泰班被遣回原籍,没有征召不得入京,没有召命不得外出。戏班里的人都保住了性命,只有张申林因为架前失仪,被流放宁古塔,那里气候苦寒,劳作艰辛,不到三年,张申林便因病离世。
小玉兰因得乾隆看重,被安排在了景山,名义上是宫女太监们的戏曲教习,但实际并没有一个宫女太监敢进入小玉兰居住的院落。
吴敬初带着戏班回了江南,这一番的变故也让他大病一场,病好之后,也是意兴阑珊,索性把戏班的事交给了连成海打理,自己没事读书做画,很少出门。
但让吴敬初诧异的是,本以为他们会在梨园行里声名扫地,可不曾想,恰恰相反,自从回来之后,总督衙门,知府衙门的堂会邀约就没有断过,而且这些地方上一手遮天的人物,对自己还颇为尊重,反弄得吴敬初有些手足无措。
再往后,广泰班的声名日隆,俨然有了江南第一戏班的名头,各地的官吏富商以能请到广泰班的堂会为荣。那连成海也很有头脑,将戏班一分为二,老广泰班以给官宦名流富商唱堂会为主,另一批人组成了喻泰班,并不受当年乾隆口谕的影响,在江南一带游动演出,风头更劲。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滚滚而来,广泰班的名声越叫越响,吴敬初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他只想西去之前能再见上女儿一面,可小玉兰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晃就是几年。
那本杂志是个标准的十六开本,一百多页的厚度。很明显,《戏魂》这一篇是这一期的重头戏,足足占了五六十页的篇幅。我看书很快,甚至很多人以为我有一目十行的本事。其实,多数情况我是在跳着看,因为不喜小说里大量的环境和场景描写,只关注故事情节。
但这一篇小说,我是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地读过。起初,我的确是想从字里行间中,找到是胡安北所写的蛛丝马迹,但后来我却被故事本身深深地吸引住。当我看到小说最后,有未完待续这几个字,我才明白这故事比想像中的要长得多,要曲折得多。
我掩上那本杂志,重新换了早凉了的茶,点上根烟,一时陷入了沉思。
此时,这篇小说是不是胡安北所写,已不重要,对我来说,最好奇的反而是这篇小说的真实性问题。最初看时,我直观的感觉,这是一篇基于明清野史的戏说小说,但随着故事的推进,也许是作者写实的手法,也许是对人物刻画的细致,让我总觉得这故事曾经真的发生过。
而且,仔细一想,时间对得上,人物对得上,地点对得上,除
了这故事史书全无记载外,一切严丝合缝。更让人惊讶的是,隐约觉得张申林那杆白蜡枪断得瑟蹊跷,那副班主连成海虽笔墨不多,但这人的心机城府见识都不是一般人可比,甚至很多时候有先知先觉的预见,做一个小小戏班的副班主,总觉得太过离奇,也许他还有另外隐藏的身份?
更主要是这一切太过巧合,如同是一局高手的对弈,每一招看似天马行空,但却另有深意。可惜书里的主人公吴敬初父女,对这一切没有丝毫的觉查,只有冥冥中按着布局者的意图走下去。但这么大一个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知道,我现在的猜测都是徒劳,主人公都看不明白,我一个看书的,又能如何?况且,现在我就猜到了结局,作者的水平就太差劲了。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