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北曾说过,他坚持在景山练嗓长达数年之久,每日必去,风雨无阻。当时听着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京剧演员都喜欢去紫禁城边的筒子河练嗓儿。可现在想来,胡安北家住宣武门,他周围可以练嗓的公园绿地并不少,为何要天天坚持穿半个北京城呢?
三年前,他自己身上的秘密只说了一半,但他找回自己的声音是在回到北京之后,他练习腹语又是在景山里。每天短暂的昏厥在他看来是自己特殊的学习方法,而那个晚上家里的镇魂铃为何会无故自鸣?这些问题都出现在胡安北的身上,彼此之间似乎有联系,但我又很难把它们合情合理地串在一起。
我决定去一趟景山,和胡安北一样,天不亮就去,也许答案就在那里。
我记得去景山那天,天气已经开始转凉,我加了两件衣服,依旧觉得冷风刺骨。骑着车一路向北,空荡荡的长安街依旧沉睡不醒,东边开始慢慢放亮的时候,我到了公园的南大门。
公园还没有开始售票,只有个穿军大衣的看门大爷在门房里打着瞌睡,说了几句好话,大爷把我放进了公园。
此时的景山公园里依旧漆黑一片,东边亮起的天光并没有帮我分辨周围的景物。景山我以前来过几次,但没有认真的走过一遍,只是去找了找当年崇祯皇帝上吊的歪脖槐树,一见之下,才碗口粗,听景山的管理人员说,当年那棵八国联军进北京时就给毁了,现在这棵小的是前两年才栽上的,但位置应该没错。听了她的介绍,我还是大失所望。
后来我又跑去看寿皇殿。这里供奉着清代各个天子的御像,康熙年间,还作为囚禁之所,关押过诚亲王胤祉,雍正也正借着那次事件,后来居上坐上龙椅。可惜去了才知道,这寿皇殿是乾隆年间重修的,关胤祉的老院子早拆掉了,而那些御像也并没有在寿皇殿,民国时就不知所终,让我很是失望。
也许是进园时间太早的缘故,我沿着石阶盘桓而上,走了二十分钟只见到一个早起遛鸟的老人,似乎整个园子里也只有我们两人一般,周围安静异常,连声鸟鸣都没有。我并不知道胡安北在景山经常练嗓的地方,偌大的园子,碰到他简直是大海捞针了。
来到观妙亭上,离山顶的最高处万春亭还有一半的路程。我扶着亭子的木栏,面前是一片茂密的松林,不远处的紫禁城像一头卧在地上的巨兽,威严而寒气森森。即将日出,东面的天色已经变成淡淡的桃红色,让紫禁城东面的建筑上泛起一层清晖。
几百年来,在前面的那一片宫殿里,发生过不计其数的血案,酝酿过超乎想象的阴谋,无数人冤死在里面。有人红极一时,便有人悻悻离开,有人挥斥方遒,便有人化作枯骨。即便是现在,你依然可以感受到它的阴森,一种让人呼吸困难的压迫感。
故宫博物院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传说故宫里的房间有九百九十九间半,这其实只是表现它规模宏大的虚数,实际的房间远远超过这个数字。故宫里还有大量的暗室、地宫,这些因为当年修造文件的遗失,没人能搞得清楚。但水牢、地牢这些囚禁之所,他们倒是发现了不少,下面埋的白骨更是不计其数。
所以紫禁城里鬼魅出没的传说自古有之。我那个朋友年轻时常常值夜班,这类事经常撞上。影壁墙上穿梭不停的鬼影,慈宁宫里半夜悲悲切切的哭声,这些他早已见怪不怪。更让他胆寒的是,有次走过东华门里面的长巷道,远处迎面来了四个灯笼,他避无可避,只有贴着墙站着,一动不动,眼看着灯笼越来越近。快到跟前时,他才发现那四个灯笼竟然是悬浮在半空中,飘过来的。
他告诉我,紫禁城仅仅对外开放了百分之三十,大多数宫殿都是上锁封闭的,虽然有一些用来作为库房和办公场地,但还有很多里面空空如也,但因为邪气太重,都上了锁,用封条封了。他刚进博物院时,里面的老员工足足用了一天的时间,给他讲里面的各种禁忌,很多都不是防火防盗的安全需要,
而是员工自身的安全。
比如,十一点以后不能出入后宫三大殿,巡夜时必须两人以上,路上无论碰上什么必须让路,听到什么都不许搭话,雨雪天半夜不能进后花园等等。让他印象最深的是,办公区里不准开火做饭,也不准吃任何食物。本以为是出于火灾隐患的考虑,毕竟紫禁城都是木结构建筑,防火是头等大事。后来才知道,谁在工作区里做了饭,这房子很长时间都不会太平,总有蹭饭的东西找上门来,吵得你夜不能寐。
听了景山上玄武神像的故事,我一直在想,景山的修建,除了帝王风水的考虑,可能还有一层更深的含义。玄武神是北方之神,也被称为水神,震慑的是天下鬼魅狐妖,明代时山上的钦安殿里供奉的就是玄武神。以景山之上的玄武神震慑宫城里的鬼魅,这也许就是当年筑山为挡的需要。但既然钦安殿里有玄武像,为何到了乾隆年还要将景山上的建筑改建成玄武坐像能样子,难道是钦安殿里的神像已不足以镇妖伏魔了吗?
这样想来,清初建都北京时,沿用明代紫禁城为禁宫,也是很令人费解的事。中国历次改朝换代,都城可能未变,但宫城是一定要重修的,这是个旧朝气运尽,新朝万象新的意思,沿用旧宫,不但寓意不好,风水上也是说不通的。当然这也许是少数民族政权没那么多中原礼数的原因,但至少,乾隆年景山建筑的重建,应该就是在风水上做的修修补补。可惜,似乎这种修补并没什么作用,乾隆朝反而成了清代由盛及衰的转折点。
那么,这次重建,会不会是中原风水大家的阴谋呢?可惜,这些猜测没有任何的史料支持,但至少可以推断,紫禁城在乾隆年邪异之事已到了不可控的地步。
我正在亭子里胡思乱想,忽然一阵大风从背后吹来,让我浑身一个激灵。很快那阵风沿着山脊,从松林的上端拂过,也就在那一瞬间,如同惊涛拍岸,本来静谧的山林发出低沉的嘶吼,阳光从雾霭里透射出来,层层叠叠的林木随风而动,如同万千旗帜卷起,向山脚漫去,原本悬于半空的雾霭也瞬间散去了。
紧接着整个松林像从沉睡中醒来,争先恐后用枝条反射着七彩的晨光,晃得我的双眼不敢直视,而远远近近无数鸟儿的鸣叫传来,像随着个无形的指挥,奏响清晨的交响曲。夜与昼的交替竟是如此的波澜壮阔,美轮美奂。
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一段婉转空灵的唱腔飘了过来,可奇怪的是,我却无从分辨这声音传来的方向,就好像是从头顶半空直直坠落下来,砸进耳窝。但我很快就放弃了辨别这声音的来源,天籁之音优美至极,瞬间就把我拽入其中。而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似乎只有那唱腔环绕在我周围。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任是无情也动人。”
一段唱毕,余音渺渺,似乎沿着蜿蜒的山道向山下飘去。我不及多想,快步从亭中走出,沿着山道急急而下,但一直到了公园门口,既没听到接下来的唱腔,也没看到半个人影。
恍恍惚惚中我转出了景山大门,过了马路,沿着紫禁城墙向南走,这时天已大亮,晨练的人已是不少,更有京剧票友们开始练声溜嗓。我的心绪也慢慢平静下来。此时回想,刚刚令我神魂颠倒的唱腔是段京剧无疑,唱的似乎是《红楼梦》里的曲牌,虽不怎么看京剧,但《红楼梦》还是读过两遍,隐约记得好像是写薛宝钗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曲调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但想想我看过仅有的那几出京剧,似乎和红楼梦都没什么关系。
正琢磨着,走到了紫禁城的角楼旁,一阵晨风吹过,角楼上的铜制风铃叮当作响。我猛然明白,这曲调正是胡安北来小院那晚,里屋镇魂铃发出的乐音,也是胡安北在昏迷中哼出的那一曲。
(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故曰: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人知其神而神,不知其不神之所以神也。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其盗机也,天下莫能见,莫能知也。君子得之固躬,小人得之轻命。--《阴符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