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朱由检乘坐着运粮船,借着强劲的西北风,鼓足船帆向东进发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免去辽东巡抚职务的袁崇焕,已经踏上了皮岛的土地。望着整齐地停泊在港口上的十余艘战舰和不计其数的大小商船,袁崇焕神情威严,不发一语,然而心情却是十分复杂。
两年以来,在他的主持下,关宁锦防线初具规模。砸进去上千万两白银和数百万石粮食后,宁远的城防得到进一步巩固,觉华岛上被后金毁坏的城池和港口也得以重建,就连数度被摧毁的锦州城也重新屹立在整个防线的北端。
在这期间,后金军果然慑于明军坚城重炮的威力,没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只有山海关总兵马世龙对后金的野战能力过于轻视,贸然率兵出击,结果造成柳河之败。
这场失败也直接导致马世龙被弹劾罢官,袁崇焕从此更成为在辽东说一不二的人物。两年以前,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兵部主事,如今却成了辽东巡抚,又挂了正二品兵部尚书衔,执掌大明帝国最精锐的辽东边军,过手的粮饷不下千万,连顶头上司高第都对他唯唯诺诺。这一切,怎能不让他志得意满,傲气冲天!
然而袁崇焕也有担心的事,那就是魏忠贤还掌握权柄的时候,他为了不使关宁锦防线的构筑受到干扰以至功败垂成,不得不违心地上疏奏请在宁远为魏忠贤建生祠。魏忠贤当然也想笼络他这个手握重兵的边臣,不仅欣然同意,还额外拨给袁崇焕数十万两银子和几百匹良马。
孰料风云突变,天启驾崩,崇祯即位,上来就以雷霆手段将魏忠贤集团彻底铲除。袁崇焕平时为人倨傲目空一切,也得罪了不少朝臣,此时皆群起而攻之,参劾他党附魏忠贤、独断专行甚至是贪墨军饷。
袁崇焕倒并无贪墨军饷之事,但确实在一直吃空饷。虽然他自己清楚,多出来的银子都用在了筑城和训练边军上,但这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那些言官也未必肯听他解释。更要命的是,魏忠贤的生祠可是杵在宁远,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虽然袁崇焕也赶紧上疏请罪并捣毁生祠,他的心中还是惴惴不安,生怕年轻气盛的崇祯皇帝不肯让他轻松过关。
在袁崇焕的心目中,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朱由检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存在。他年纪很轻,手无缚鸡之力,平素也是一副玩世不恭、油腔滑调的样子;可是遇到那些比野兽还要凶恶的女真人,他又不畏锋镝,冲锋在前,而且智计百出,屡屡得手。袁崇焕二十多年寒窗才考中进士,既有地方执政经验又有领兵才能,自认为阅人无数、谋略高远,却完全琢磨不透朱由检脑子里在想什么,下一秒又会冒出怎样的奇思怪想!
现在这位曾经的信王当上了皇帝,他会怎么看待自己,又会不会念及当日共守宁远之情,对自己为魏忠贤建生祠一事既往不咎?袁崇焕心中完全没底,因此他极想马上立下一件大功,用功劳弥补过失,加重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此次来皮岛与毛文龙会面,就是袁崇焕苦思之后的结果。在他看来,平辽就是要以关宁锦防线为依托,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逐渐向后金腹地推进。在大凌河建城,就是他吹响反击号角的第一步;竣工之后,他还要每隔几十里即建一城,一直建到辽阳、沈阳、抚顺、铁岭,最后把后金压回赫图阿拉,直至最终歼灭。
因此在辽东的一切军事力量和粮饷供应,都要为他的平辽大计服务。而毛文龙的东江镇坐拥重兵孤悬海外,不但浪费了大量粮饷,而且不服从他的调度,对后金起到的牵制作用微乎其微,实在不应该再继续存在下去。这次来皮岛,袁崇焕就是要劝说毛文龙随他返回宁远,所部数万人也一并转移到正面战场,这样他的实力就可以得到进一步加强,筑成大凌河也就更有把握了。
袁崇焕的双脚刚刚在皮岛上站稳,左都督、东江镇总兵毛文龙赶忙率领毛承禄、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将领上前跪接。按理说左都督是正一品武官,兵部尚书只是正二品,毛文龙品级还在袁崇焕之上;但明朝向来以文制武,毛文龙的东江镇又刚刚从登莱巡抚划归辽东经略节制,而高第又对袁崇焕唯唯诺诺,所以袁崇焕就成了毛文龙事实上的上司。虽然毛文龙平素飞扬跋扈,但在袁崇焕面前也不敢造次,只得依例行礼。
袁崇焕却一反常态地笑脸相迎,亲手将毛文龙搀扶起来,二人携手走进毛文龙的总兵府,看起来融洽无比。其实因为袁崇焕截留皮岛粮饷之事,二人早生龌龊;此时却不得不做些表面文章,不知内情的人乍一看,还以为二人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不过刚刚落座,袁崇焕便不再客套,而是单刀直入地道:“毛总兵,辽东海外抗虏大计,全在你我二人身上。建虏势大凶顽,我们惟有同舟共济,并五指为一拳,方可平灭此獠,解君父东顾之忧。本部院此次不顾海上风高浪急来到皮岛,正欲与总兵大人共同商讨进取大计。”
其实袁崇焕只是辽东巡抚,按理说应自称“抚院”。但他因为挂了兵部尚书衔,便喜欢以“部院”自称。毛文龙见他如此狂妄自大,不禁心中冷笑,眨着眼睛狡黠地道:“末将在海外经营数年,屡有微功。可惜屡遭谗言,缺乏粮饷,马匹军械等亦不继,虽欲进取亦不可得。若巡抚大人能力排众议,奏请朝廷继续向皮岛供应钱粮,只要钱粮军械充足,末将自当对巡抚大人鼎力相助,平辽并非难事。”
这番话实则是给了袁崇焕一个下马威,因为截留皮岛军饷的正是袁崇焕。毛文龙的言下之意清楚得很:你袁崇焕想使唤我,拿钱粮来,否则免谈!
袁崇焕的脸上当即闪过一丝阴沉,却又展颜笑道:“本部院此来正为劳军,还请总兵大人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