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女子的手还要纤细,生出几丝阴冷的美感。
宁欢入阁,驻足远远地看着抄书人,然后朝着那人行了一礼,颇为恭敬:“夫子。”
宁州小王爷,武帝九皇子,无论是身份和地位,都是贵不可言的,而且在宁州王府,又是小王爷的地盘,谁还能让他行李?
因为手里拎着两坛桃花酿,所以宁欢行礼的时候看上去有些拙。
被称为“夫子”的抄书人放下了笔,抬起头看向宁欢,一双眼睛在如墨的黑暗里明若星辰。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小子又想打什么鬼主意?”那人语气温和,但总感觉其间夹杂着一丝阴冷,就像那三月的春风里蕴不少湿气。
宁欢走到了桌案前,然后放下了两坛桃花酿,笑着说:“我想入武。”
明亮的烛火下,两个小酒窝格外显眼,像花儿一样。
“夫子”哑然失笑:“原来是打这个小算盘,舍得在没有桃花的日子废大力气去弄这桃花酿来讨好我。”
宁欢摊了摊手:“那以前桃花酿也没有少给你,哪次来看你不带两坛。”
“从我第一天做你的夫子时,你便是不愿读一卷圣贤书,更别说枯燥乏味的武道和那虚无缥缈的天道了,你今日忽然要入武道,真是惊喜。”“夫子”说。
宁欢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人,总会长大。”
“夫子”笑了笑:“那你可知天下武者,共分几等?”
宁欢虽然不读圣贤书,不问修道事,但是这些最基础的东西,还是知道的,于是他想都没想答:“分三六九等。”
“夫子”又问:“你可知,为何分三六九等?”
宁欢神色一凛,正襟危坐:“请先生赐教。”
烛火旁,月光下,此时的他稍微有点儿学生的样子了。
“夫子”道:“下九等,不入流,中六等可算是难登大雅,而上三等才可算是登堂入室。”
“下九等共分三境,分别是九等炼体境,八等聚气境,七等武夫境。”
“中六等亦分三境,分别是六等伤甲境,五等破甲境,四等宗师境。”
“下九等和中六等,依然在俗力之间徘徊,就算是四等宗师境,亦只可一骑当千,而入上三等,方才是真正的武道。”
“入上三等者,可力拔山河,摘星抚月,千里杀人,衣不沾血,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也不在话下,其中玄妙,等你踏入武道,方可知晓。”
宁欢听得很认真,问:“那上三等又分几个境界?”
此时的他,勉强可以算是一个好学生。
“夫子”打开了一坛桃花酿,畅饮了一口,笑着说:“上三等还是分三个境界,分别是三等神游境界,二等摘星境,一等武圣境。”
桃花酿味清淳美,宛如一汪清水,最是讨人喜。
宁欢看夫子喝得开心,也有一些馋,于是打开了另一坛桃花酿,浅饮一口,问:“那武圣就算是武道巅峰了?”
“夫子”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一等之上,还有一个层次,这个层次的人,才算是一些修行大派、皇朝大国的顶梁柱。而辰月王朝之所以不能称皇朝,便是一等之上再无人。”
宁欢蹙了蹙眉,感觉颇为麻烦。
“夫子”忽然话锋一转,说:“可就算是那一等之上的一小搓人,也不能影响天下大势,你能一骑当千,甚至以一当万,甚至达到了一等之上以一己之力战百万戴甲之士那一小搓人,那么敌军千万,你又当如何?”
“强弩、战阵、破灵弓等,你又当如何应对?所以你不学无术,不读圣贤书,我和武帝从来也没有生气,甚至逼迫你,因为就算走到武道巅峰,终究只是武夫罢了,而要取天下,则需要枭雄。”
不知为何,说到这里“夫子”忽然有些感慨。
宁欢问:“那徐舟可算几等?”
“登堂入室。”“夫子”斩钉截铁道。
宁欢想了想,说:“即使武道巅峰只是武夫,可我还是想入武?”
“夫子”身子前倾,歪着脑袋枕着杵在桌案上苍白、纤细的左手,脸上浮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是因为杨郎那小子东宁关城头的那番话么?”
明亮的烛火下,终于看到了“夫子”的面容,这是一张脸虽然说不上完美,但也眉眼如画,只是太过于苍白,而有些病态。
但即使如此,“夫子”身上,最重的还是书卷气。
宁欢神色难得的严肃起来:“是也不是,毕竟逃避了这么多年,有些事情,还是要面对啊!”
说着,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夫子”拍了拍宁欢的肩膀,用宁欢刚刚说过的一句话安慰道:“人,总是要长大的。”
宁欢没有说话,沉默着与“夫子”对饮。
过了半晌,他忽然问:“权臣大将军龙羽和我大哥是什么境界?”
“夫子”笑了笑:“大将军龙羽,三等神游境,至于你大哥则是五等破甲境界。”
宁欢点了点头,与夫子对饮。
举杯邀明月,对饮成几人?
两坛桃花酿,“夫子”喝了大半,那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终于浮起了几分微红的醉意。
宁欢喝了小半,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但却醉意更浓。
他看了一眼桌案上堆积如山的书卷,然后站起身,负手转身准备离开夫子阁。
这时候,已经有些醉了的夫子忽然道:“要想入武,你可以去云湖底下看看。”
宁欢清瘦的身影而挺拔的身影消失在了夫子阁如墨的黑暗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夫子”最后那句有几分醉意的话。
……
……
惊蛰过,次日清晨,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桃花开。
整个宁州都醉倒在了一片桃色里,宁州王府更是桃花香满园。
小王爷宁欢于朝霞浮东时,一跃入云湖。
红袖等侍女还有一些王府侍卫站在云湖畔面面相觑。
除了掌侍红袖外,其余人心里皆很慌。
这些人已经通过自己的手段,知道了一些小道消息。
——武帝遇刺,生死未仆,宁州王宁欢不学无术、沉迷酒色,不问父皇安危,局宁州不出,大将军龙羽麾下从五品游骑将军谢飞文率十万轻骑、携太子殿下手谕,千里赴宁州问责。
而这些很慌的人,则是误以为小王爷宁欢因为害怕或者是逃避,吓得投湖自尽了?
想想也是,那些太子殿下兄弟姐妹,哪个有好下场,不是三尺白绫勒死,就是一番折磨后自尽,或者被赐一杯毒酒。
与其屈辱的死,对于小王爷宁欢这种年少傲气的大纨绔来说,投湖自尽岂不是最好的解脱?
以前,武帝还在坐在龙椅上的时候,宁欢还在得宠的时候,王府这些下人哪个不是生怕小王爷伤了一根汗毛武帝就赐死他们。
现在武帝躺在病榻上,大将军龙羽和太子掌权,排除异己的时候,这些下人又立刻巴不得小王爷意外暴毙,这样他们就不会卷入那些残酷的斗争了。
所以,在云湖畔看到小王爷跳入云湖的时候,多少人暗自欣喜,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掌侍红袖一脸冰冷地看着云湖,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场的人也不敢有人出声或有多余的动作。
生怕惹恼了这位在王府暂时还位高权重的掌侍。
之所以说是暂时,几乎王府所有的下人都知道,宁州要变天了,这王府过几日还是不是王府,就不得而知了。
4.湖底坐着一只老鬼
“云湖”波浪壮阔,观湖如海。
湖面生风,波涛滚滚,自是一番美景。
平日游湖赏景、喂鱼,冬日游湖赏雪是宁欢一大乐趣。
云湖很美,宁欢知道,但他并不知道云湖的水居然这么冷。
当宁欢跳下云湖的那一刻,他就想骂娘了,自小在金窝里长大的他,哪里体验过如此的寒冷,差点在被那冰冷的湖水包裹的时候,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但他还是咬碎了牙坚持了下来。
湖底的光景并不比湖上的差,游动的鱼群和那些在湖底左摇右摆的植物宛如无数生活在水里的小精灵。
但此时,宁欢无心欣赏。
他有些怀疑,“夫子”那个死酒鬼是不是在坑他?
要想入武去云湖底下看看?
看个鬼,要不是他早年顽劣,动不动就想要捉弄那些太监和宫女玩儿,于是跟高人学习了几年的龟息之术,恐怕早在入湖那一刻,就见阎王去了。
湖底到底有什么?要是敢坑我,到时候就扣你几个月的桃花酿,死酒鬼。
想着,宁欢继续下潜。
云湖无比深广,不知里面藏着多少风暴和波涛?
宁欢下潜了许久,也没有找到答案,就一个体会,真他娘的冷。
时间如同这云湖的江水,一点一滴流逝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宁欢浑身都差不多有些僵硬了,终于来到了湖底。
湖底很黑,就像夜里不点烛火的夫子阁。
就在这时候,龟息之术也已经到了极点,如果宁欢再不上潜到湖面,就真的是要投湖自尽于此了。
他深深看了湖底一眼,有些惋惜,心想还是再加强一下龟息之术再来?
想到这里,他转身开始朝湖面返回。
忽然,湖底仿佛什么东西睁开了眼睛,一股巨大的漩涡无源自生,扯住了宁欢的身子,让他不能动弹分毫,更别说游回湖面了。
宁欢大惊,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同时将夫子阁内的那位酒鬼“夫子”咒骂了几千遍。
然而,他还未入武,只是修行过小小的龟息之术,又如何能挣脱这狂暴的漩涡?
龟息之术已经达到极限,整个身体也在愈发寒冷中僵硬,冰冷的湖水灌入口鼻,宁欢竟然是就这么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想,他这次是真的被夫子阁那个死酒鬼坑死了。
世人皆说,人在临死的时候脑海中会闪过自己的一生。
宁欢在晕过去前那一刻,确实看到了很多人。
温柔、妖娆、体贴,雪中相送的七皇姐宁珂,在无数追兵和高手下险象迭生逃到了宁州与自己相见。
曾经天天缠着自己讲故事、捏泥人、做竹马的小妹,最后在极度惶恐和无助中被面目狰狞的太监和宫女以三尺白绫勒死,那三尺白绫,正是太子殿下所赐。
那个身前百战皆功,文治武功的男人武帝对自己曾经的宠溺与器重,而最后那个高傲且一身骄傲的男子,躺在了龙榻上,生死未仆。
大将军龙羽和太子看着他面容讥讽,嘲笑他有眼无珠,竟然宠溺一个废物。
宁欢还看见了自己的大哥,那个平日里温润仁慈的太子殿下,在诛杀异己和兄弟姐妹时的狰狞和狠辣,以及对自己的蔑视和讽刺。
最后,宁欢看见了她的母亲,那个在生下她不久便去世的女人,武帝唯一的宠妃——梅妃。
梅妃笑着告诉宁欢,要好好替她照顾好武帝,照顾好武帝的整个皇室。
宁欢苦笑,一股巨大的不甘心浮上了心头。
他还未让宁珂有个真正的家。
小妹的仇还没有报。
他还没有策马去看天下的风景。
也还没有入武,去看一看那个飞天遁地、排山倒海、摘星抚月、一剑曾当百万师、千里杀人、衣不沾血的世界。
这个世界很大,宁欢还没有去看一看。
还有很多人生的风景都没有领略,就此死去,谁会甘心?
于是,就在这样的不甘中,小王爷宁欢在江底的漩涡、黑暗、冰冷中晕了过去。
……
……
也不知过了多久,宁欢终于醒了过来。
我死了么?这就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九幽黄泉?
然而,当他睁开眼看到了眼前的情景时,差点吓了个半死。
原来这世界上的真的有鬼。
在宁欢的眼前,是一个双目猩红的老鬼。
之所以是老鬼,完全是因为他的皮肤已经苍老得成干树皮了,而且头发和胡子很长,混搭在一起,完全分不清哪些是胡子,哪些是头发,几乎遮住了大半面容,看上去就像是那些很多年不知洗漱打理的老疯子。
而且,他的面容很是狰狞,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獠牙,仿佛会吃人。
宁欢看着猩目老鬼,心里碜得慌,吞了吞口水。
想不到自己被那死酒鬼坑死了不算,来到九幽黄泉下,还要被老鬼吃了,真是命苦啊!
想到这里,宁欢面露悲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