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洛克拉克,”罗平阳摊开桌上的地图,用烛台将纸的一角压住,手指在图上不住地点点画画。昏暗的房间中,三人和一只艾露分立在桌子的四边,面上皆是一片凝重之色,“这里是我们脚下的营地,你手边就是城镇唯一的出口。”
“从城门出去?”封尘眉毛一皱,少年以为自己是要偷偷溜走的,“这样安全吗?我还以为要拉根绳子从断崖上降下去的。”
“如今洛克拉克的防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密,你在绳降的时候,至少会有两艘飞艇从头顶上经过,这么做和自投罗网没什么两样。”安菲尼斯站在桌面上,影子被燃石炭的火光一直向后拉长。
“问题是出城的路也并不简单——”无名从营地开始,顺着描绘的道路画了一道蜿蜒的曲线,在城门的终点处重重敲了一下。“一路上会遇到无数队巡行的猎人,尽管整个沙城如今还算风平浪静,但小猎团的资料恐怕已经分发到大部分巡逻者的手里了,越是靠近城外,你被截停的可能性就越大。”
内城区经过了峯山龙的攻击,毁坏的房屋和被水浸过的地面都还有待修葺,相当一部分民众都转移到外侧来暂避。为了维持城市区的秩序,外城的巡逻班次每日都在增加。
看到小猎户耷拉下去的嘴角,罗大师轻声安慰道:“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担心,城中的猎人们虽然有不少都知道你的事迹,但能叫上你名字的却寥寥无几。再加上画像不会太过精确,只要稍加变装,没人会认得你的。”
“记得要和巡行的队长眼神交流,回答盘问的时候可以思考,说话慢一些也没关系,但眼神一定不要躲闪,否则会马上引起对方的警觉。”无名前辈把头伸到封尘的面前,目光直直地望着他,“像这样……你要记住,只要还没出城,你就没做什么违反律令的事情。必要的时候暴露身份也没关系,安心被巡逻队遣送回来,有两位教官在营地里接应,你就还有第二次机会。”
封尘点点头,却没有将前辈的话放在心上。少年心中自有一个不停转动的倒计时,猎人工会不会等到事态彻底平息后才对自己出手。一旦被抓了现行,自己下次尝试时就要面对一个准备更加充足的猎人工会,还会给两位教官和小猎团带去额外的压力。
“我们给你准备了全新的猎装,是特雷索尔大师连夜打造的。”老艾露指了指墙角鼓鼓囊囊的包袱,“大师托我转告你,你熟悉的那套爆炸装置还是老样子,只是外形上略有变化,能稍稍掩盖住你的体态。”
封尘打开袋子,猎装的部件杂乱地码放在里面。潜口龙的皮壳特有一种鲜艳的蓝色,许是知道少年猎人此行的低调需求,大师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那种蓝色炼制得几不可见,乍看上去灰扑扑的,和普通的制式装备几无二致。
“我……应该已经不能亲口感谢他了吧。”抚摸着护手粗糙的质感,小猎户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抹黯然。
前辈们没有说话,但这种沉默却让一星猎人更加笃定了自己的说法。他刻意地一笑:“没关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封尘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地图上,“没记错的话,这里是城区内驮兽的调度站,今天早些时候我碰巧经过,猎马和食草龙进进出出,很是混乱。”
“你想偷一头坐骑?驮兽的出入都有记录,失踪的食草龙不出二十分钟就会被发现的。”
“我不需要骑上它,用它来做干扰就好了。”一星猎人解释说,“指挥着食草龙跑去城区的另一头,巡行队伍或许就会对步行的猎人放松些警惕。”
“其实……这个主意还算不错。”安菲尼斯张了张嘴,点头认可道。这是只有身怀龙腔的封尘才做得到的把戏。
“出城之后呢?我要躲进沙海里吗?”
“一直向东,沙漠边缘有不少洛克拉克直属的聚居城镇。”罗大师继续道,“随意找一个设有起降坪的镇子,不要过夜,也不要乘坐工会直属的飞艇。搭乘商队的私人雇艇,走得越远越好。”
“我可以回雪林村吗?”封尘问道,“猎人工会在大雪山以北没有管辖权,他们总不能追到我家里去。”
“不行……你去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能回家。”无名干脆地否定说,“每个出境的飞艇都要经历严格的审查,私人舰队尤甚,你可能等不到起飞就率先暴露了。”
封尘的原住民身份明明白白地写在档案中,猎人工会确定自己无法在沙海之内抓到他的一刻,上百份海捕文书就会抛洒到北上的飞艇航线上。毕竟在逃跑的时候,每个人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家中,尤其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北方雪山的海拔更高,雪线更低,除非你能在没有补给的前提下,徒步穿越几百公里的冰原……我不建议你这么做。”安菲尼斯定论道。
“好吧,”封尘一撇嘴,他知道眼下不是任性的时候,“我躲去别的地方就是了。”
“以上的这些都是建立在一切顺利的前提下,接下来的话题——”无名挪了挪台灯,收拢了桌上的地图,“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隐身前辈在腰囊处一摸,当啷两声将几枚铜质的徽章扔到桌子上。
“我认得这个——”封尘摸起其中一枚。黄铜入手冰凉,比普通的猎人徽章要沉上少许,和猎人徽章大致的形状相差不多,只是没有下方的等阶标记,花纹也更繁复一些,“猎人工会的宪兵队,从猎场归来的时候就被他们的人盘问过。”
“没错,他们是洛克拉克里你最需要注意的角色。这些家伙在城里,有使用狩猎武器和直接收押犯人的权力,和骑士团的力量相当。”
“剩下的这些呢?”
“工会书士护卫队和各国的王立猎团徽章,这些都是大陆上能直接接触到你的情报,又有权力直接对你出手的人,你要牢记它们每一个的样子。”各个王国的立法不同,王立猎团拥有的权限也并不尽一致。有一些承担着城市警卫的职责,还有的只和普通猎人相当。封尘当然没办法在一夜之间记下那么多的内容,前辈索性让他一口气认清所有的徽章,见到它们时只管尽快脱身就好。
“这些徽章……都是哪里来的?”少年猎人开动脑力,尽可能地记着铜章上的每一个花纹。
“你不会想知道的。”无名指着自己的鼻子,“按照工会的说法,我也是个叛逃猎人。”
小猎户的眼睛从徽章中移到前辈的脸上,他打了个寒颤,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话说,这里为什么没有骑士团的?”
“除非在正式场合,骑士团是不佩戴标准徽章的。想要在人群中辨认出他们来,需要其他的技巧才行……”
坦率地说,没有无名前辈的支持,只靠两个传说级教官无法轻松让封尘逃出生天。黑星双子虽然地位超然,但他们毕竟毕生都在体制中打转,想要训练少年以一己之力和整个猎人工会相斗,没有比这个斗争中幸存者的现身说法更加有效的了。心知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小猎户强迫自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恨不得把前辈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在心中。
灯台里的燃石炭换到第二次,封尘才突觉已经过去了小半夜。这中间安菲教官和罗教官也曾补充过一些细节,但大体上都还是无名前辈在讲授。直到前辈的喉咙变得沙哑,眼神也有些疲倦了,他才顿了顿,喝空了壶中的水。
“我不强求你能记住我的每一句话,有些门道你会在路上逐渐掌握的,不急在一时。”无名抿了抿嘴唇,“另外,如果是其它人的话,我会建议他们在保持低调时尽量去人口稠密的城市。不过你有那样的天赋,走投无路的时候可以试着往猎场深处暂避,甚至连险地都可以成为一种选择。工会有强过你百倍千倍的力量,所以哪怕有一点微不足道的优势,都要把它牢牢把握住。尤其是在最初的时候,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为此什么样的行动都值得一试。”
“包括……”封尘一把揽住桌上颜色质地各不相同的徽章,“这些吗?”
三个前辈互相望了望,最终还是无名开口道:“小鬼,你选了一条并不好走的路。我不愿这么说,但无论我们给你多少帮助,这一路的风险终究要你一个人来承担。你会遇到一些不得不做出决断的情况——我们不能预测,也没办法陪着你。所以有些建议我没办法给你,这里也没人有资格这么做。”
“我唯一能说的就是,我和小罗不会责怪你的任何选择,”安菲尼斯捋了捋胡子,郑重地说道,“我相信你的同伴们也不会。但某些界限一旦跨过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刻,我希望你做好充足的准备。”
“我会的。”封尘耸耸肩,心绪居然奇迹般地放松下来。毕竟从踏出大雪山以来,发生在少年身上的种种事端,还没有哪一次让他‘充足地准备’过,“还有我的委托……那份调查是时候交给我了吧。”
“关于这个嘛……我和老师考虑过。”罗平阳说道,“独身面对猎人工会已经太过苛刻了,你短时间内都不会有精力关注在我们的调查上。无名会把联络方式留下,你的状况什么时候稳定下来,我和老师什么时候再将委托交付给你。”
“也好。”一星猎人打了个呵欠,眼中带上了浓浓的倦意。夜已经深了,出逃前的封尘还需要消化今夜所学,也需要最后的休息。
“等等。”安菲尼斯叫住起身欲离的少年,“我……想要提前对你说声抱歉。”
“诶?”封尘脚步一顿。
“这一路上,你可能会了解到猎人工会最不为人所知的秘辛,见识到它最丑陋阴暗的一面。抱歉这些并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看见的。你或许还不清楚这句请求的意义,不过我请求你,在最失望的时候,也不要对猎人工会失去信心。”
“教官。”小猎户转回身来,朝着老师鞠了一躬,“我第一次认识猎人工会的时候,它把我分配到了溪谷训练营——没有任何理由。我想我已经对它了解得够多了,不过……”少年猎人的话锋一转,“只要您还在工会之中,我的同伴们还是猎人,我就没有背离它的理由。”
…………
“‘成本’哈?说的也是。”封尘仰头靠上背后的石块,“我也是在许久之后才发现这个门路的,追来的骑士团成员越来越少,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见鬼……那个时候曾经一度觉得自己撑不住了,好在猎人工会放弃得比我更早一些。”
“真是不可思议……”白夜的神情一阵恍惚,心下又将面前的年轻人高看了三分,“诛杀一头古龙种,工会的追捕力度或许比当时的我还要大得多。”
“谢天谢地,我有一个不错的老师,运气也不算太差。”封尘睁开眼睛,狡黠地望向身前的逆鳞队长,“所以,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你们要狩猎金狮子的原因了吧。不止是工会,暗影猎团也是有成本的,猎场上乱入一头古龙,这个风险早就远远超过龙眷一族的收益了,你一定要坚持狩猎它,是还有别的原因吗?”
“既然你已经是个偷猎者了,有些借口在你眼中,恐怕就有些可笑了。”身负着惊天动地的过去,封尘已经有足够的分量和白夜平等相待了,白夜愣了一下,紧接着自嘲地摇摇头,坦言道,“金狮子是一个筹码,我要用它和猎人工会做个谈判。”
“什么样的谈判?”暗影猎人追问道。
“试着从外界改变它,看看这个让我失望透顶的工会,还有没有得救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