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
地平线被沙暴人为地拔高了几度,从猎场的内部已经看不到日升的场景了。四面笼罩的风沙,仿佛让战场上空的天色都更暗了几分。
背靠着飞空艇的营地已经修复得七七八八了,没有了探索和巡逻的任务,大多数的猎人都无事可做。战舰上的食物和饮水虽然有缩紧供应的迹象,但是建材却任凭众人敞开了使用,几乎是眨眼的工夫,营地的原址上弹坑被抹平,防风洞和营房也按着原样盖了起来,从远处看去已经不剩下多少被攻击的痕迹了。
一星猎人绕过一间低矮的营房,内里的猎人同伴正在打呼,连串清晰的声音从窗口处传出来。临时营房没有遮帘,隔着窗栅还能看见里面的家伙肚皮正在一起一伏。低阶猎人走上前贴近同伴的房门,拳头反握着想要敲上去,却摇摇头就此作罢:“真是幸福的家伙。”他自语道。就算在最为紧迫压抑的环境中,也总有那么几个心大的人,无论躺在哪里都能睡得安稳。
他打了个寒颤,不知是营房和飞艇的位置影响,还是今日的沙漠气候有些反常,清晨的风较之前些日子来要更加频繁,也更冷些。沙暴的锋线就蛰伏在距离飞空艇不足二十分钟的地方,或许干冷的风就是从彼处传来的。
年轻的一星猎人忽地脚下一顿,暗暗咽了一番口水。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观察了一遍身周的墙角和壁后,脚下速度不变地悄悄拐了个弯。
数分钟过去,在营房林立的区域内看似随机地绕了几个圈子后,一星猎人终于回到响着鼾声的房门前。他没有敲门,而是径直将手放在了门柄上,另一只手却按住了背后的单手剑。
“吱呀……”猎人手上轻轻施力,门果然应声而开。年轻人壮了壮胆子,单脚无声无息地踏进了同伴的房间里。
“砰——刷!”还不等看清屋内的情况,一星猎人只觉得背后狠狠地中了一脚,一个趔趄猛扑进房间当中。背后的身影速度奇快,在自己肘上一拉一拽,手臂就不受控制地松开了门柄,大门随之被轻盈而快速地关上了。
屋内登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小窗外透进的黎明的光还能勉强照亮床铺周边的一小块区域。窗口周围的灰尘一阵纷乱,原本仅容一人居住的窄小房间里,突然从各个角落暴起了数道身影。
“唔!”一星猎人还想说“喂”,但是后半声却被硬生生地憋回了自己的喉咙里。在自己无法反击的瞬息间,一只粗糙的手就用力捏住了他的喉头,另一只捂住了他的口鼻,第三道身影绕到了他的身后,用一柄冰冷坚硬的事物顶住了自己的后心。
一星猎人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他本以为会遇到的只是恶作剧的同伴,或是其它猎团手脚不干净的同僚,没有想到一进门就遭到了这个程度的礼遇。自己瞬息间就被控制住,不要说反击,连出声求救的时间都没有。年轻人听着自己狂跳不已的心脏,方才壮起的胆子瞬间吓得无影无踪。
“我不想死……”他从齿缝中模糊地说出几个字来。
“慢慢举起手,放在后脑上,不要让我看到任何可疑的动作。”声音在年轻人右手边响起,因为竭力压抑和刻意改变,显得有些低沉模糊,“做完之后,我就让你呼吸。”
一星猎人依言松开了放在武器上的手,缓缓地抱住了脑袋。他只觉得腰间一颤,武器已经被轻巧地收走了。
握住喉头的手一松,年轻人憋红的脸这才逐渐好转。他转了转眼珠扫过面前的黑暗,算上背后用武器顶着自己的家伙,小屋里至少挤了六个人,他们大都是猎人装束,只是在阴暗的房间中看不清太多细节。
“该死……”一星猎人背后的家伙骂道,“你不是说营地的防务没有变化吗?”
“我们观察了小半夜,只有这一岗出了问题……”低沉的声音反驳道,“只能说我们运气太差——天马上就要亮了,我们拿这个人怎么办?”
年轻人紧紧闭上了眼睛,心中忐忑地祈祷着这六个神秘来客不要商量出那个最坏的结果。对方似乎熟谙营地的状况,才能在半夜里悄无声息地潜入进来,不论他们想做什么,都绝不是自己认为的小打小闹。眼下的状况是自己误打误撞地挨上了枪口,真正倒霉的是一星猎人自己才对。
“报出你的姓名和所属。”这一句却是女子的声音,让一星猎人听上去颇为耳熟,“尽量小声一些,我们有能力在你喊出第一声之前就让你失去意识——这里是猎场,随便扔到哪里,都有怪物抢着把你当做早餐。”
一星猎人忙不迭地点点头,眼神中闪过一抹祈求。女人放开捂住他嘴巴的手,手掌却仍然在年轻人的下巴处游走着。
“我是……”
“不必了,阿远。”先前卡住年轻人脖子的家伙主动走到亮处,一歪脑袋将头盔取下,朝同行的人们解释道,“我认得他,是狼月的人。”
“队……队长?”叫阿远的一星猎人保持着双手抱头的姿势回身过去,才发现控制住自己的三人正是乱战中逃走的三名队长。他惊叫了一声,口鼻却抢先被蓝魅儿捂了起来,女猎人的面容在自己面前快速放大,几乎顶到了自己的鼻尖,“警告过你,小声一些!”
“对不起,对不起……”阿远将双手又抬高了一点,“我以为你们已经死了……不不,队长们不是还在逃跑吗?”
“我们回来了。”顶在背后的力量一轻,钟队长也站到猎人面前来。老猎人将手上的剥皮小刀收回腰间,将阿远的单手剑和盾牌扔到了墙角,先前顶住年轻人后心的却原来只是猎刀的刀鞘。
“这样暴露身份真的好吗?”年轻人的声音从门口处响起,卢修抵在门沿处紧张地说道。
“没有关系。”何队长倒是一脸坦然地说道,“不管那些家伙使的什么魔药,都不可能用到普通队员身上,否则的话,他就不需要编出一番无稽之谈来混淆视听了。”
“魔药?是什么东西?”阿远还在一头雾水之中,“前日飞空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真的要对洛克拉克不利吗?”
即便明知对方如今的身份是潜入营地的不速之客,但是顶着三张令人敬畏的队长的脸,阿远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伙人纳入到“敌人”的范畴。如今的年轻人脑子里瞬息间蹦出无数个问题,一时甚至不知从哪里开始询问才好。
支支吾吾了半天,猎人才重整了心神,他的眼睛落在房间的另一头床上仰躺的同伴身上:“胖子……被你们怎么样了?”
“我们没有伤害他,只是喂了些安眠的药剂罢了。”何队长解释说道。他本来也要用同样的方式处理眼前之人的,但是如今却有了更好的办法。
阿远松了一口气,胖子窗边的燃石炭烛台还没有彻底燃尽,分明是有人在同伴睡后主动熄灭的火光,年轻人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才无意中窥破了几个队长的行踪。
“所以,队长们需要我的帮忙吗?”探明了队长们并无恶意,阿远眼珠一转,浑身的肌肉放松下来。
“怎么,你不担心我们会是坏人?”钟大叔故意问道。
“严格来说,联合队伍并没有参与到丰收祭之中,关于古龙种的情报都是三个猎团自己收集来的。”冷静过后,一星猎人的思绪也变得活跃起来,“传言称的武具石矿带,就算有,猎人工会也不能随便交付给我们。”
“至于猎团自己发动人手勘探就更不可能了——这和没有工会的委托,在猎场里私设观察站一样,都是足以关进骑士团大牢的重罪。”阿远的眼神扫过三名队长,“就算您确是背叛了猎团,我想也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队长们的解释,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
“是这样吗……”钟鼎辉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浊气,“黑炭,点灯吧,我们有很多话想要和这位小兄弟说。”
阿远这才发现阴影中还藏着一只艾露,小猫正悬在一星猎人的头顶上,如若自己方才有半句话讲错,恐怕兽人的短刃就要迎头割下了——严格意义上随行艾露并不是猎人,猎人荣耀的光芒可照耀不到这个矮小的种族身上。
小艾露从房梁上跳下,划动火折点燃了烛台上仅剩的燃石炭。房间中立刻变得明亮起来,只有床上肥胖的猎人还在卖力地打着呼噜。
“呜……哇!”终于看清了整个房间的情况,阿远不由自主地又叫了起来。蓝魅儿粗暴地将年轻人的嘴巴挤成了喇叭状:“都说了不要吵,想招来巡逻队伍吗?”
“它……它……这家伙怎么也一起来了?”年轻猎人伸出食指,指着墙角处一个蹲踞着的身影。黑炭倒是从飞艇的仓库内给奥森偷了几件合身的猎装,只不过就算在卢修的指示下,半兽人也并不愿意穿,只能随他去了,“这鬼东西不是关在飞空艇里的怪物吗?”
“现在它和我们是一伙的了。”钟鼎辉说道,“不要在意它,天就要亮了,有什么问题,我们长话短说。”
…………
“这么说来,现在指挥整个联合队伍的,已经不再是三猎团的人了?”阿远一字不漏地将队长们的话听在耳中,半晌才彻底消化掉。
“击龙船应该也是类似的情况。”卢修说道,凭借不足两个猎人小队的力量,一手接管下两个大型狩猎队伍,小龙人第一次听见时也很难相信,“有些……难以接受吧?”
“不,这就说得通了。”阿远从失神中回来,他斜靠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尽量远离时不时露出满口利齿的奥森,“自从战斗结束之后,就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我只是从没有想过,真的有那种能够扭曲人格的药剂。”
“我们还不能确定。”陆盈盈开口说道,“这也是大家甘冒危险也要回到飞艇来的原因之一,我们想要一剂样本,来确定它的成分。不管王立猎团要做什么,恐怕都和它脱不了干系。”
“你们来得有些晚了。”一星猎人颓然地说道,“不管那些人想要做什么,他们大概已经开始了。”
“船被移动过,你指的是这个吧?”钟队长小声问道,“击龙船要离开了吗?”
昨晚深夜的时候,击龙船以船工做纤夫,将船头从飞空艇身边拖离开去,留出了足够的安全位置,船头也同时调转,朝向了被沙暴围住的战场内侧。这样大的动作,几公里外都能看得清,猎人们也是趁着这个机会才偷偷潜入的。
“不止是这样。”阿远的嘴角抽了抽,“昨夜里,我听见沙船的船工在船头上施工过好长时间。”
“龙击枪?”卢修插嘴道。
“龙击枪的散热片被换成了全新的,他们分明是在为战斗做准备。”一星猎人忧心忡忡地说。
终极兵器的发动并不是毫无节制的,高速的旋转和高强度的推力会给弩架和枪身都造成沉重的负荷。就算有着近二十分钟的冷却间隔,龙击枪还是需要一整套的散热设备,来保证发射的瞬间弩机不被熔化成一滩铁水。
枪体的基座上配备了四片散热片,理论上可以支持武器以最大的频率连续发射三次。战舰偷袭飞空艇时让它们有了些磨损,埃蒙分明是要将击龙船调整到最好的状态,来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睡不着,”阿远耸了耸肩,苦笑道,“就偷偷爬上飞艇的甲板看了看。顺便一提,我可不是当值的巡岗。”
“黑衣的家伙和蓝甲的猎人,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他们,不过听同伴的传言说,他们并不经常在飞空艇这一侧停留。”已经说了这么多,一星猎人也不再多做保留,“不论是要找他们的人,还是他们的药剂,你们恐怕都上错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