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来长生殿,庄琂不如此前那般悄悄摸摸,小心翼翼的了,因萧夫人才刚说过,等金意琅把孩子抱回来,便让她与长生殿的那两位一同出十里红庄,假如萧夫人怪下来,就以此回复。理由正当,不惧人说嘴责怪。
不多久,庄琂到长生殿,顺而自然见到阿玉与关先生。
进入殿院之中,首眼看见关先生躺在一张竹椅上晒太阳,脸上蒙着一本书,身上盖着一披雪绒貂狐毯子,竹椅子旁侧,置放一张小桌子,桌上熏放一炉香,香烟从炉子里袅袅扬起,香炉旁摆一碟甘露藕粉玉清糕,一壶清茶,两个玉杯子,杯子里斟有茶。
庄琂站门口,痴痴望住,心里感叹:难得先生有这份惬意,恐撞扰了他们。左右看看,倒没见阿玉。
是呢,阔别已久,近见重逢,最难过的就是这等时候了。当日关先生和阿玉从庄府消失离开,无声无息,无影无踪,许多人都以为,他们或从此消亡,再也不复相见了。毕竟,那时先生身上的伤极其严重。
因想到那时的情景,庄琂难过,心里怅然唏嘘。想不到,如今故人相见,竟在这里,是这样的景致,这样的心情。
庄琂站了许久,痴望回想许久,没出声。当她欲要张口时,忽听到房舍里头传来阿玉的声音。
阿玉的声音说道:“要我说呢,先生只管放心,琂姑娘那边有肃远少爷在,到底与我们不同,我们没帮没手的,只靠我们两张嘴巴,不舔乱就是极好的了。他们一行人好些人呢,肯定相互能照应。琂姑娘这等聪明伶俐,万事都难不到她的。若先生把持不住去见了,一时激动担心,反而坏了姑娘她们的好事。届时,可不是连累了他们么?这会儿,糕点茶饮太阳书本,你只管慢慢消受,话说呢,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信得过琂姑娘吉人天相,她们能应付。”
关先生将书本从脸上移下,只见他双目紧闭,嘴里却回阿玉道:“这会儿轮到你来劝我,我真后悔上回劝你了,上回应该跟萧夫人禀明实情。庄府与咱们好歹相识一场,如今屋檐门下,竟做起陌路生人,于情于理,我们真失礼于人。他日琂姑娘知道,心里必是怪我们,让璞二爷知道我们如此待他妹子,我们又如何相见自处呢?”
阿玉回说:“先生就是想得多,我看人家琂姑娘不会怪的。”说着,阿玉从屋里出来,手里托一碟红枸杞,又道:“枸杞是好,可也不能一味的干嚼,养生之物,多食也是毒。我一说‘坚筋骨,耐寒暑’,你就当宝了。藏起来也经不过你的求,剩下这一碟子,吃光再也没有了……”
阿玉走出来之际,说话之际,看到院门口站一人,她的话叨叨絮絮的,没说得完整,因确定那人是庄琂,喜不自胜,加快脚步迎出,改口呼道:“琂姑娘!”
阿玉左右不是,先将枸杞碟子放在桌子上,也没管顾关先生,只身迎到庄琂跟前。
当下,关先生喃喃道:“又来吓唬我,才刚还劝我的来,现下自个儿不也十分记挂她们,还叫琂姑娘来吓唬我。”
关先生说时,眼睛没睁开,又将书本盖在脸上。
阿玉转回头看先生一眼,微微笑,再是拉住庄琂的手,道:“姑娘来多久了?怎不进来?”侧头脸不住地向院门外探看,看有没他人跟随。
庄琂羞红了脸面,轻轻摇头,随后与阿玉进去。
阿玉方言说道:“先生,真是琂姑娘来了!你瞧瞧呢。”
关先生不应。
阿玉满脸歉意,对庄琂道:“姑娘莫怪,先生跟我置气呢!才刚我们还说到姑娘,先生想去认姑娘了,我害怕先生把持不住旧情怀,坏了事,这才劝了一筐话,偏是姑娘来,他不信了。”
那才刚的话,庄琂自然听得清楚,也知道他们的心意。如今,阿玉再说,庄琂忍不住感动,不由的两眼泛红,眼泪流了下来。
阿玉紧张了,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故意跺脚,转身去撩开关先生脸上的书本,嗔怪道:“先生你倒是瞧呀!”
关先生一骨碌坐起来,睁开眼睛,待要发作责怪,因见眼前那人是庄琂,终于信了。欣喜得又站起。
眼前,庄琂缓缓朝他端礼,细声道:“久不见,先生好?”
关先生喜不自禁,露出一口白牙,手脚颤抖,傻目傻嘴地道:“姑娘……姑娘请坐!”
庄琂看关先生坐的竹椅,自己怎敢去坐?遂而说道:“先生身子不好,先生坐。”
关先生道:“如今不同往昔,我已痊愈,已大好,其余无碍了。听闻姑娘也受伤了,如今怎么了呢?可是好了?要不要紧?”
被先生如此关心,庄琂满心伤感,眼泪越发止不住。
阿玉主觉地挽住庄琂,道:“先生稍后关心也不迟,这会子,我们里头坐去吧,这外头不好。”自顾地替庄琂擦泪。
此处所谓不好,阿玉怕十里红庄的眼目看见。庄琂岂不知阿玉的担心,便又欠身,向先生和阿玉端礼,随即,跟阿玉进屋。
到了里头。
阿玉让了坐,重新布茶水点心。三人这才面向归坐,谈说旧事。
庄琂抱歉先道:“原是我的不是,来了这么些时候,竟没来瞧先生,望先生原谅。”
关先生道:“姑娘说哪里话,若说歉意,是我歉姑娘的。姑娘说这些,倒叫关某人无地自容了。”关先生一面说,一面亲手请茶。
庄琂从关先生手里接过茶,抿了一口,道:“我们一直担忧先生,没想到先生竟在此处。真是想不到我们还有今日一见。”
关先生狠命点头,脸上浮现出许多的唏嘘之意。
阿玉解释道:“若没有金姑娘,我们也到不了这个地方,先生更是挨不到这会子。我们知道姑娘你来了,也议论着,想是金姑娘又发善心了。那金姑娘为人真的好,以往,想是看错了她。”
庄琂赞同的点头,心里有许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阿玉仍旧不放心外头,再往外看看,回来破了僵局,道:“姑娘怎一个人过来?三喜她们呢?”
庄琂道:“蒙萧夫人替我们治伤,刚刚我去给萧夫人致谢,转头这才来的。她们还不知道我来呢。”
阿玉担忧道:“那萧夫人她们可知道呀?有没有人跟着?”
庄琂道:“倒也不怕的,萧夫人说让我跟你们一同离开十里红庄呢。”
听着,阿玉和关先生诧异不已,接着,阿玉细细盯住庄琂的脸,笑道:“萧夫人的医术当真神术,姑娘的脸已被治好了,如今看,比以往越发光彩,明艳动人。先生一直念叨担心,这会子看见姑娘,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了。”
庄琂道:“是感谢萧夫人。”
关先生点头道:“可姑娘怎伤了脸,中了毒呢?姑娘不是好好的在庄府里头么?姑娘来此处,府里人可知晓呀?贵府里都还好?”
此话,问及庄琂的痛处。
庄琂心里口里有千言万语,如今怎么回答呢?如实跟阿玉与关先生说?只怕他们不信的,另外,关先生跟庄府二少爷庄璞有那般交情,让他知道,他又能说什么?
重点之重,要说自己此番来十里红庄,前前后后发生的事,相互关联,免不得要将自己生身过往,以及卓府案说给他们听。这也太难了。
余下,庄琂犹豫。
见庄琂犹豫,关先生又问:“姑娘有难言之隐?”
庄琂微微摇头。
关先生道:“昔日在庄府,我跟阿玉得姑娘多番照顾,姑娘有什么难言,不妨跟我说。我能帮的,必万死不辞,以当效劳。若说萧夫人为难姑娘,姑娘也可跟我说,我跟阿玉与萧夫人相处有些时日,她到底看我们一二分面子,究竟不得为难姑娘。”
庄琂深深看住关先生,他那脸庞眼目,如此真诚。忽然之间,让庄琂无法拒绝了。
庄琂眼泪再是落下。
阿玉急了,掏出手绢,递给她,宽慰道:“别急,有话我们好好说。我们有的是时间。今日忽然相见,唐突也是有的。”说着,还给关先生递眼色。
关先生笑道:“是呢,是呢!阿玉说很是。”
庄琂擦了擦眼睛,转出笑容,道:“我也不是十分想欺瞒玉姑娘和关先生,只是,有些事提起来说,有些难为情,难出口,也难叫人相信,并非我不肯说,而是此时此刻,见了玉姑娘和先生,我万分激动,不知如何说起了。”
关先生和阿玉相互对视,仿佛懂了。
庄琂再道:“那日,全府上下怪我疏忽,让玉姑娘和先生离开。如今啊,这一切刚刚好。我真高兴呢!”
关先生起身,给庄琂作揖,道:“没想到,是我们连累姑娘了。”
庄琂回了一礼,道:“先生多礼。先生请坐。”
各自又坐下。
庄琂再续说:“我跟三喜的脸面遭人下毒,说来话长。若说跟庄府无关,先生和玉姑娘必定不信。这会儿,我也不欺满。我被庄府赶出来了,是北府二太太下的手。”
关先生“啊”的一声,道:“怎会如此?姑娘是西府的姑娘,是三老爷的女儿呀,这北府二太太和二老爷怎下得了手?这老太太也不管么?”
庄琂道:“如今,庄府不同往日了。老太太病倒,西府三爷也病重着……这些,自先生和玉姑娘离开后发生的事。接二连三的,一言两句难说得清楚。”
阿玉道:“既是伤疤的事,那先别提。难得姑娘身上的伤才好,姑娘休要再说。如今我们好好养着,看多久出得去那就好了。或不离开十里红庄,萧夫人这个地方也能让人住下的。姑娘不必担忧,萧夫人为人极好,不会不管我们的。”
庄琂感激地看了阿玉一眼,点点头。
又是一会儿,庄琂说:“能留在十里红庄固然是好,此处倒也是世外桃源,与世无争。可我在外头有许多事没办呢,现留在此处不安心。实话说,我身边的子素还留在庄府那个地方,生死不明,我日夜想,看如何才出得十里红庄,到底要救一救她。再者,到这十里红庄,遇见些事,我们一行人,被分开了,我也很担心他们……这才来请教先生和玉姑娘的,知先生和姑娘在此处时日多,懂得比我们多,兴许能给我些建议。”
关先生微微一笑,道:“姑娘的意思是想离开十里红庄,再回庄府?”
庄琂点头。
阿玉叹息一声,道:“姑娘知不知道,我们能在这儿,是拜金姑娘的恩?”
庄琂点头应:“自然知道的。”
阿玉道:“金姑娘为了我们,答应萧夫人一些事,如今金姑娘没办好,萧夫人恐怕还不能放我们走。姑娘可知道里头的曲折?”
庄琂再是点头,道:“略是知道一些,不是十分清楚。”
阿玉和先生异口同声“嗯”应了,微微颔首,显出些许犯难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