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西府在承福苑举办一场“水陆”法会,为伤病者祈祷,为驱妖逐魔,保府内众人众事平安顺遂。
四位老爷协议,做祈祷法会的事,不请京都大寺院的高僧老道,恐怕动作过大,引外人议论,仅在府中低调举行作罢。由二老爷庄禄派人快马去京外兰落寺请六位苦行高僧,又往黄袍山请六位道士,逐一请入马车,悄悄从西府后门入府;原要再请几位尼姑,因说南府白月庵有尼姑,何苦舍近求远?遂让东府凑一名下人,西府凑三名下人,连同白月庵两人,足凑整个六数,当是尼姑庵的尼姑。顺了三六吉数。
僧、尼、道齐全,有了法会的主骨,赶着预备法会所需的佛像斋供,炮火香烛,挂帐藩幔,经文撰录,因是简单,便简简单单筹备,无须多时,已得周全。
大姑娘庄瑚和大姑爷查士德是府外人,不适宜着手帮衬,只让去寿中居伺候老太太。于是,该活动里里外外,全权交二老爷庄禄及管家去办,曹氏偶尔搭把手,有一阵子忙活呢。
法会前一日,二老爷庄禄打西府回来,有些抱怨,说:“老太太康健时不喜欢做这样的事,这会子趁她老人家迷糊,我们便不管旧例规矩了,硬剪了袍子折了手自己收着难受,幸好是府内做,传出去岂不叫人耻笑。”
原来,二老爷在西府指挥各类事务,不是缺这便少那,因是这样的活动府里不怎做过,谁也没个经验,下人们临时架上来,叫他们往东便往东,往西便往西,事事得老爷管家盯着指挥。到头,辛苦的仍是二老爷,才辛苦一肚子回来抱怨?
那会子,曹氏处理镜花谢那几个人,正打酒窖回来,刚好听闻庄禄在前厅抱怨,就进去搭腔,说:“西府主办的事,由西府去弄就成了。老太太康健时,是不待见这些,老爷何苦当马似的叫人差使,受这等劳累。我看着确实辛苦,难怪老爷抱怨。若叫我帮,我不好脱手,顺手帮一点半点,不虚一家子的心。如今,瞒着老太太悄悄的整起来,论理,我站老太太一头,不爱管的。”
庄禄怒道:“你倒会说风凉话,大老爷、三老爷,四老爷一致同意,我能去反对?”
曹氏哼哼笑了,心里暗骂:里头横外头软,我是听见你们兄弟四人在西府西厢茶房议论,你二老爷是同意的,这会子回来抱怨个什么。
于是,曹氏道:“我们二老爷难道不曾同意?怕是大老爷问着:‘可有异议’,二老爷说没有的吧!又说了,人家东府大爷在床上,重伤成那样,小爷又丢了,自然想办,去去霉气儿也应当。西府两个年轻少爷身子又不好,怪不得郡主提说,这会子办水陆办天路的,在理在情,我无话可说。我们北府,管事的应当管,不也有位小爷们不见么?凑合凑合一起办,我看也成。若说吃冤枉,关南府的什么事,人家还得跟咱们添一笔香油。老爷有抱怨的,敢往老爷们跟前抱怨去,我便服老爷你。”
庄禄“啪”的一声拍桌子,恼羞成怒,被曹氏说中了羞事。可不是那晚兄弟四人协议办水路道场的事。如同被婆娘偷听了般,说得如此真切。不知这婆娘怎猜得如此准,莫非神仙附体?
曹氏见庄禄发怒,赶紧自打嘴巴,道:“我的不是,我的不是!那高僧老道长大仙姑齐齐全全来了,我说这些个叫老爷心烦什么。真真不该。我打自个儿的嘴还不成么?”假装的去给他倒茶,又说:“老爷,趁这会子有菩萨,咱们借借佛光,你发个善心承应我们曹家一件事吧,我们营官在牢里,娘家人还在这儿等着求呢。老爷真有慈悲,该往实事里办,求大老爷、三老爷、四老爷援手援手,才是一家子骨肉。我见老爷这些日子忙,也不敢说一二句,这会子烦闷,倒替我们自己人烦闷才是啊。”
庄禄道:“你曹家是一家子骨肉,我庄府里就不是一家子骨肉?说的什么话,挑拨离间,也只有你能说。话说了,有错自个儿兜着,没有精钢钻别揽瓷器活,你那侄儿,肚子没半两黑墨,临时了了,去应个什么考,自找的!”
语音落下,曹氏哭了出来,道:“我们曹家就那么一个,比不得你们庄府金贵,可也是个爷们儿,在家也是个宝贝呢。我的侄儿不是你侄儿?东府、西府的侄儿,是你侄儿,我不当他们是我侄儿了?老爷这会子分得清清楚楚。”
庄禄道:“那又怎样?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形,府里火烧眉毛了,快崩了知道么。”
曹氏哭道:“天塌下来还有高的顶着呢,老爷这会子怕事,何必当初?”想说卓府的事呢,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改口道:“当初要办这种琐事,老爷就应该一口否决了好。害这会子烦心劳累,一回来,吹胡子瞪眼给我看,叫我委屈,我委屈点,也无妨,叫丫头们委屈,真是她们的不幸了。我实在委屈得紧,叫我帮手,我真不想帮的。他日或怎么样,由他们说去,我也不管有脸没脸的。不过老爷你也有不知道的,西府为何前不提后不提,偏偏这当口提做什么水陆道场什么法会?”
庄禄狠狠看住曹氏的嘴,如同她嘴里吐出一口的杂毛鸟粪。
曹氏又道:“我们二少爷掉进井里,九死一生,转头,蓦阑上吊,没了。西府到底隐瞒我们什么事,老爷也不仔细想想,这水陆道场,到底为谁作的?是为蓦阑做的,还如此尽心尽力,自个儿当主子还不自重,任人差使,瞧得我实在窝火。”
关于西府蓦阑上吊没了的事,曹氏也是那天晚上知道的。
那天,对付镜花谢里头那主仆三人,曹氏悄悄的将她们搬运回北府,子素扔进酒窖,庒琂和三喜关在菜窑里。妥当之后,又去了一趟西府,想给郡主一个交代。
所谓交代是看看庄璞从枯井出来后怎么样,并汇报一下子素已被自己处理了。
刚好,庄琻和庄瑛从庄玳屋里出来,赶着往北府回,半路见母亲曹氏来,急拦住了。
庄琻告诉母亲曹氏:“西府闹事儿,三太太让我们回来了。太太就不去了吧,篱竹园姨娘也被赶走了。”
曹氏怪道:“老爷们呢?”想着四位老爷还在西厢茶房,莫不是四位老爷兄弟不和,动手了?
庄琻和庄瑛你看我,我看你,说不知道老爷在哪儿。
想是女儿不曾知道老爷们在后头私自聚会吧!
曹氏也不说明,唉声叹气一番,便让女儿两人先回去。
庄琻道:“太太,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过来也不迟,都很晚了呢!”
曹氏啐道:“你懂什么!你二哥哥才从井里捞出来,我不去看一眼,又得叫人说我们北府不管事儿。日后你嫁人管事,不许这样没头没尾的,再晚也得应了这门子虚礼。你们先回吧,关好门窗自个儿睡去,别乱出去溜达。”
与女儿分开,曹氏往承福苑郡主这边来。
入承福苑,各处庭院廊下,灯火通亮,丫头们行色匆匆。因有人见到曹氏,过来端礼。曹氏见是奇怪,问那下人:“你们太太歇着了?”
丫头回说:“太太在厅里头。”便闪闪烁烁走了,仿佛里头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
曹氏纳闷:二爷都回来了,三太太还发火迁怒人了,平日也不见她这样的。
思忖着,改一副头脸笑容,迎上承福苑。尚未进厅,在门口,看见郡主坐在椅子上擦拭眼泪,跟旁宝珠、绛珠几个丫头伺候着,其余的没什么人了。
曹氏咳了两声,方举步入内,道:“这是怎么了。”
郡主唬了一跳,绛珠则朝曹氏示意摆手,挤眉弄眼。
曹氏哪里知道西府发生了什么,仍旧关心:“二爷回来了,那是祖宗保佑,是万幸的事。太太不必过于担忧。我本该早些来,这会子别是打扰太太歇着才好。”
郡主别过脸面,擦了擦眼睛,叹道:“二太太有心了。”
曹氏也不等让坐,自己往椅子坐下,道:“孩子怎么样了?要是没歇下,我过会子再去瞧瞧他。”
郡主点头。
绛珠见郡主无心应答,便替说一句:“二爷受了寒,回来之后高烧不退,服了几副药,这会子该是睡了。那边有湘莲伺候,过明日应无大碍,只是手脚有些皮肉伤,还得叫外头的大夫拿些膏药来敷。”
曹氏听得,眉头一蹙,哑然一会子,溢出眼泪,道:“这孩子哪里去不得,偏去那个地方。好在年轻,过不得几天便好了。”又说:“想是子素那贱丫头惹的,她们二爷平日善良,见她寻死,伸手去救她,那贱人见手就拉,分明要二爷同归于尽了。好狠毒的心呢!太太不说,我也着力办了她,如今,我将那贱人关在北府,这两日就赐她一个死。”
郡主伤感道:“连连出事,还说什么死不死的,权交太太做主吧!能少些造孽就少些造孽,为各自府里孩子积福。”
曹氏尴尬一笑,“嗯”的应着,又看郡主伤心,冷淡,就不想再逗留,故寻个理由说:“那我瞧瞧璞儿去,也就回去了。太太歇着吧!”
说毕,曹氏起身,往外头走,谁知,没出门口,玉屏从外头跑来,惊吓吓的与她擦肩而过,进去对郡主报:“太太,果真的,蓦阑吊在石头斋里头,穿衣打扮跟当初宝珠姐姐那样,一色上下红透透的。”
曹氏听得,愣得止住,转身过来,正好看见郡主从椅子上起来,拉住玉屏的手,道:“放下来不曾?”因见曹氏还在,连忙去拉住曹氏,道:“二太太听见了,我就不瞒你。我们玳儿身边的蓦阑上吊,也不知为何。老爷还不知道呢,太太今晚无意听得,当没听过。”
曹氏怔怔看住郡主,又拍她的手,算是回应了,接着,快步走出厅里。到了外头,仍旧听到玉屏继续报告细节,郡主呜呜哭几声。
曹氏不好逗留,转身去庄璞那院屋看一下,见庄璞捂被子出汗,睡下了。她坐了一会子,就此离开西府。
日次,蓦阑没了的事也没见有人传,西府当是没发生事一样。曹氏怪奇,在北府里歇息,故意不出去。思想着,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妥。后头,听贵圆和玉圆回来报说,西府要请水陆道场,为老太太,为几府爷们祈祷。
曹氏心里想:怕是为蓦阑办的吧!只可惜,蓦阑不明不白上吊死了,不知西府窝的什么事。由于不关北府的事,曹氏懒得管,更不去说嘴,毕竟西府没招呼自己去打理,难得有空闲对付镜花谢那几个贱人。
如今,二老爷庄禄从西府回来,承接水陆法会的事,一股肚子的牢骚抱怨,才引出曹氏这些许不满,才将蓦阑没了的话爆出来,责怪二老爷庄禄任人差遣,为蓦阑这等奴才办后事,不值当。
庄禄原不知情,现听闻,怪了,道:“莫不是你长舌编排的?西府多早晚没了人,我怎不知道。”
曹氏道:“老爷愿这般想,我也无法。好歹老爷接招儿了,就自个儿忙呗。这几日,我不舒坦,得歇着,帮不上老爷什么。望老爷担待。老爷疼我,好歹帮我去给西府说一声,免伤和气。”
说毕,曹氏扭起身子,离开了。回到房间内,贵圆和玉圆将门窗关好,一个给她捶背捏脚,一个升火加炭端茶倒水。
那贵圆道:“太太,这会子西府办水陆法会,大家忙得没神,菜窑子里的两个跟酒窖里的,正好趁机处置干净。”
曹氏“哦”的惊醒,想起庒琂、子素、三喜的事,确实呢,趁府中人乱之际,处理掉这几个人正是好时机。
贵圆说:“太太,怎么个处置好?”
曹氏想了想,到底里,庒琂是老太太的外孙女,跟庄府是亲戚一场,往死里整太过了些。但庒琂手里捏自己的把柄,放她一马却不能,真真叫人头疼了。
遂而想了一夜,次日晨早,曹氏叫来贵圆玉圆来,又议论一番。
曹氏说:“子素留着,那两个赶出去。但是,这么赶出去,日后老爷们寻回来也不成,我想一夜,只有给她们毁容才得,日后,凭她什么,那面目不是琂姑娘,我们就有口舌抵赖。退一万步来讲,给她们来个下马威,她们也未必敢再回来。有子素在手里捏着,大奶奶又在府里。琂姑娘她这人呢,心眼倒不坏,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府里那两个人想,必不回来闹了。”
贵圆不明白曹氏的意思。
曹氏啐道:“将她们打一顿,皮青脸肿的,再毁了她们的容貌,叫人认不出,悄悄赶出去,完事儿。”
贵圆担忧道:“万一,叫人看见了呢?”
曹氏道:“西府办水陆法会,各府院的门关闭的呢,本就不能让外头人进来,我们这会子帮西府办事,抓两个小叫花子,当是她们混进来行窃,我们处置了。真认出来,咬定是她偷了东、北两府的孩子,又胆大包天回来图谋不轨,我们及时发现,因拜过菩萨,心怀慈悲,放她一码,还怕老爷们说嘴?你想想,篱竹园听子素那贱人说是我指使的,为何还闹去西府要人?明显指向琂姑娘呢,没听她的话,知是诬陷我,怕什么!就这么办!”
贵圆觉得不太妥当,但曹氏决定这么做,也只好听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