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璞一面说一面把辣子、蒜瓣粒儿,还有什么鸡鸭肠子心都往里头倒,满满的一锅。先不说香不香,中不中看,没过半会子,辣子烟直把人眼泪催下来。
坐旁边的那桌子人,赶风似的往外走。都埋怨二爷整人。
情景呢,倒是可笑,老太太笑得筷子都拿不稳了,直道:“叫他们兄弟三人往门口坐去!别呛人吃不下东西。”
老爷们也是这个意思,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赶紧叫小子们来搬桌子,真让他们外头坐。
因怕庄玳在外头受冷,老太太说:“玳儿怎么把孔雀翎拿下了?坐外头那么冷,既不披挂,就往我这儿来坐,别跟你二哥哥凑合熏那味儿。”
庄玳道:“老太太不必催我,我喜欢这新鲜玩意儿。想尝尝。见好吃了,我过会子给老太太夹一碗。”
庄玳尝了一口,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直把他辣得掉眼泪,张口叫复生拿茶来。
这又把满座人引得哄堂大笑。
于是,自老太太起,人人都说,别给我夹,我不吃那个辣子!
到底,只有庄璞和庄顼两人对坐饮食,吃得不亦乐乎。庄玳跑去里头,挨在庒琂边上坐下,因两人凑一桌,又惹笑话了,姐妹们都说两只神鸟凑一对儿呢!
大约说说笑笑,吃吃喝喝,也十分尽兴。
接着——
老爷们吃了好几杯酒,话匣子敞开了。
大老爷对老太太道:“后年是皇太后千秋,指着乡试明年办。今年光景看着不顺遂,天地都遭了水。皇太后很担忧,怕明年没几个人应试的。”
二老爷庄禄笑道:“大哥,三弟,四弟都是做官的,你们做官有做腻的?谁不愿意考出个功名来,捧个金饭碗啊!要是我年轻,我挤破头也要去考的。外头那些人能跟我们家里比的,天下没几个,好歹我们家不用赶着大水去考什么乡试,殿试!莫非,我们府里官老爷们要去做督考?怕考生多应付不来?”
大老爷摇头道:“轮不上我们,就是我们要去啊,也得空得档子来!”
二老爷道:“哟!怎么的?”
满屋子女人女孩们都听着,听老爷们说官场故事呢!
大老爷道:“就是要我们去督考,我们也不去的。前些日子,詹事府底下行走的多大人就牵出一门罪,他亲戚督考涉弄舞弊,差点祸及于他丢乌纱帽呢!这会子又因赈灾钱粮的问题被追查,没脱得身。”
这话一出,三老爷和四老爷不吭声。
大老爷又说:“他求到我们府里,不帮是理,帮呢,是情在。去年我们东府出那档子事儿,还是托了他的情找人撇清的。我寻思,该回人家一面儿,就搭把手。谁知,从中秋后就下雨不停,许多地方涝得民不聊生。主上和太后指着要我往外行走,跟着赈灾去!今儿冬至,吃过这顿团圆饭,我怕是要忙到过年去咯!”
三老爷庄勤道:“也是主上和太后看重大哥,才委任此重。”
大老爷道:“许多人去求,没求得来!赈灾钱粮,是个大肥缺呀!但是也是个烫手芋头!还好我们有祖宗荫佑,朝上同僚都给几分面子,拱让我去。”
四老爷道:“听说皇太后后年办千秋,是想散这份洪恩的。”
大老爷道:“顺应天道,也是顺应天恩。我奏了一章,说该向外拨一笔钱粮,方显皇恩浩荡。皇太后恩准了!”
也不知大老爷吃多了酒还是高兴过头,说得十分高兴。
老太太听后,却大为不悦,咳了两声,道:“老爷们主外朝事,如今我们家事家宴,议论朝政怕是不妥。老爷们喜欢议论,自个儿一桌跟大爷二爷们一样,赶外头去!我们不需听这些,瞧吧,你们一说,谁敢说什么了!一帮娘儿只管碗里头的锅里头的,你们的天下,你们主办去!”
于是,秦氏、郡主、幺姨娘几位纷纷给各自老爷递眼色,让给老太太敬酒。
大老爷起头,斟酒,向老太太敬,并赔罪,道:“都知道皇太后对我们老太太敬重。我那一道折子上去,批了两万两白银,指着给顺天、直隶等地。这些灾民啊,得托我们老太太的福啊!我替他们敬老太太了!”
说完,大老爷仰头一杯。
接着,三老爷、四老爷也敬,却没说话。
因大老爷说那番话,姑娘们都斟酒,齐贺声声地向老太太敬。姑娘们敬完,少爷们几个也轮番来敬。
老太太本来不想听朝上的事儿,如今,闹热起来敬酒,也就无所谓了。
吃了几轮酒,老太太叹道:“世人都知,福祸相依。谁托谁的好?见不着啊!做官的几位老爷,你们自个儿提全府的脑袋办事儿,可不是吃迷糊酒的时候,你们啊,各自注意着些。今儿,当是家里人,说什么我当听不见,在座的,也跟我一样,听不见,吃了这杯酒,该吃饺子了!”
老太太仰头连喝三杯。
接着,无人敢接话,冷场了。
跟庄玳坐在一旁的庒琂,眼咕咕的看着面前的酒杯,耳朵里回想老太太才刚那句话:“世人都知,福祸相依。谁托谁的好?见不着啊!”这话,十分熟悉啊!
当日在仙缘庵避难,求助伯镜老尼时,伯镜老尼跟她与药先生说过这样一句:“各人各命,各花各主。兴不得谁给谁福气,到底是她自己谋求得来。福大了是她,苦的外人不知道,总归也是她的。”当时这话,是评说宫里的媛妃,说的是庒琂的亲姐姐卓亦月。
如今对比老太太才刚的话,是多么的相似。
冷场太久,各自尴尬。
郡主给幺姨娘递个眼色。
幺姨娘瞬息懂了,她起身,缓缓地走到老太太跟前,对她道:“老太太,今儿挂红,头筹没公布呢!要不,你趁大家伙儿都齐全,就公布了吧!好让老爷们见个证。”
老太太被提醒到了,赶紧笑出声,道:“哟!是了是了!你不说,我倒忘了!”
又叫幺姨娘把那头筹的红绸拿出来。
幺姨娘推推托托,掩掩藏藏的将红绸塞给老太太,非要她来公布。
老太太推不过,接过来,道:“我也不说是谁,你们自个儿看去!”
传给大太太秦氏,秦氏又传给二太太曹氏,曹氏传给三太太郡主,郡主不用传给幺姨娘了,直递请给大老爷他们那桌,往下,传个遍。
最后,众人唏嘘。
老太太故意问:“谁中的头筹?”
庄琻和庄玝嘴巴快,都抢着说:“是大哥哥家中了!也不知是大哥哥掷呢,还是大嫂子掷的!亏他们力气大!”
庄琻又补充道:“有那么大力气,得搬金元宝去了!”
终于,庄琻的话叫大家笑出来了。
老太太道:“既这么着,我说我赏吧!当年南海王来朝,都说只送我们府上一件儿凤凰羽,就是琂丫头披的那件儿,你们可知道,还有一样比这贵重的?”
众人摇头,说不知道。
老太太笑着,转身拉住竹儿,道:“拿来没有?”
竹儿端了一礼,道:“梅儿心细,早拿来了。”
只见梅儿捧一个方盒子,沉甸甸的在她手里,看着颇重,到老太太跟前,跪下,放在桌子上。
老太太打开盒子,双手捧出一颗白珠子,因此时天色渐黑,这珠子隐隐发光。
老太太道:“这是南海人首鱼身鲛鱼仙吐的夜明珠,原有两颗,宫里有一颗,这颗,皇太后赏的。我藏这么多年,今儿,转手出去了。我们府里就属这颗珠子最珍贵了。白送给东府镇宅了!来领吧!”
兄弟姐妹们都喊大爷去领。
这会子,大爷庄顼在外头胡吃海喝,已然醉七八成了。
秦氏见状,尴尬道:“老太太,他那手抖脚抖的,不如让大媳妇儿代领吧!”
秦氏示意大奶奶去领赏。
大奶奶去了,近老太太跟前,先跪下,重重的磕三个响头,才托回这份赏。
此物贵不可言。
人人看着羡慕,嫉妒,心里都说:东府积了什么福气,竟得这么一件大宝贝。
也有人觉得,老太太偏心,中间儿的心倾向东府。可谁敢说什么呢?
不过,庒琂是打心底祝贺大奶奶得这宝贝,尽管大奶奶不看自己,自己仍然看着她,满心高兴,她的一切情分,默默的在心里。
吃了饺子之后,冬至大宴散了,各自回府不提。
庒琂回到镜花谢,乏累地躺在炕上。
子素捧茶来给她吃,她不吃,说吃醉几杯酒。
子素笑话她道:“你得了一件凤凰羽,知足吧,何苦眼红人家得那什么夜明珠。”
这是玩笑话。
庒琂懒懒的白了子素一眼,道:“我又不是二太太,稀罕它做什么?我想要,十颗八颗也是有的,一箱子还拿不完呢!”
此话不假,夜明珠子,在密道里有很多很多,那次进去,见满地都是呢!可老太太说只有一颗,还是皇太后给的,难道老太太不知庄府地下藏了许多宝藏?有许多夜明珠?
子素道:“那我看你不太高兴,为什么呢?”
庒琂道:“横竖是庄府的东西,我不稀罕!可惜啊,今儿在西府,离石头斋那么近,我却没能去看妈妈!”
子素啐道:“又来了!上次不是说了么,不着亲不着故的,这门亲,我们不认了!”
说话当口,庒琂眼眶一红,泪水滚了下来。
子素紧张,掏出手绢替她揩。
庒琂抽泣道:“让它掉吧!反正不值钱!”又说:“姐姐说这话,叫我不认,可我给妈妈磕过头的,我心里是认得真。父亲母亲离我而去,这么真心待我的,也就妈妈了,妈妈还说,要把地下那些金银珠宝都给我们。我不需要那个,可终究看出真心不是?今日,在绿蜡亭,我看到我母亲了。”
说到此处,眼泪掉个不停,把子素吓得手足无措。
等心神平静过后,庒琂才把绿蜡亭黑梅处,听闻庄玳说“姑太太”的往事,一字不漏全告诉子素。
子素听得,震惊不已。
当下,三喜傻乎乎的过来,端起桌子上的茶,道:“姑娘的眼泪水掉光了,吃杯茶补一补。”
将茶推给庒琂,庒琂不接,杯子晃了一下,倾倒在凤凰羽上了。
子素和庒琂同时“呀”的一声。
这一声,岂止镜花谢响亮?西府那边也叫响亮。
可不是因孔雀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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