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氓秋。
俗称“鬼节”。
鬼节的排场几乎与中秋并行,所谓“同悲共喜”,异事同视。只是,又有说法,喜多日,悲寡时,便有喜事排场三日五日七日的说法,悲事一日足够。鬼节排场祭祀,就此一日。
这日晨早,天时浑迷,暗暗淡淡,飘起细雨来。这夏末初秋之际,极少有晨早降雨的,更不要说在七月十五这一日了,往年鲜少碰见过。
清光微亮之际,管家领着四儿到寿中居,给老太太报告,大约是领二老爷庄禄的命来汇报今日事务。因头天晚上庒琂在寿中居用饭,老太太把今日的排场礼仪跟她说了,大体分为早中晚三道祭拜,晨早“断请”,晌午“舍茶”,晚间才是正道的祭祀,称之“离送”。
晨早“仙请”定在卯正,家众等人安排事务摆放的,轿撵茶用等俱要侯位,一应要全。主子们勤恳些的,应在丑时开始支使人忙碌;懒些的,寅时起床梳妆,也该准备着了。这都是粗概的时辰安排。
管家来寿中居约是卯时初刻,外头的更梆子才响完,离去时,指不定在卯时二刻。庒琂是提早醒了。头日跟子素闹了一回矛盾,又因庄玳的事,本以为子素不理自己了呢,可寅时那会儿,子素便搓着双眼来叫醒她。
子素道:“你不同人,还倦睡到何时?即便与常日有别,不用那么繁复梳妆打扮,好歹赶早了过去,叫老太太没话说你。”
庒琂已醒了,只是倦在床上不起,想着今日三场静坐,看人来人往,多是无聊,再者一日那样劳苦席坐,无歇息的时候呢,如今,想好好躺一会子,舒服舒服。
子素来说,可见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外硬内软。
庒琂慵慵懒懒起身,莫名其妙后悔了,赶得那么早,好没精神的,又闷热得紧。
起床时,庒琂问一句:“是不是要下雨了?”
子素没回她,去外头把尼姑袍子衣帽等物件拿来。等伺候庒琂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外头果然下起雨来了。
庒琂叹道:“若天凉些,还以为在过清明。谁想已入秋了呢!”
子素冷冷地说道:“入秋还早吧!中秋都没到,如何叫入秋。姑娘你想得多,伤春悲秋的也多,我看你这样子,多半是后悔了吧!谁叫你揽下尼姑的活儿,好好的姑娘不当,偏当个尼姑。”
因天没光亮,子素点了盏灯笼,问庒琂这会子过去,还是等一会子再过去。庒琂看看自己这身打扮,觉得好笑,说这样过去,会不会吓到人了。说归说,人已跨出门口。
到了外头,见雨大是不大,小又不小,索性说不用伞,一迳走到院子门口。到了门口,正好见管家和四儿从寿中居跑出来。
此时,天上的雨,略大些了。
子素埋怨道:“我说拿伞你说不拿。你有帽子,我可没有的。”
说罢,子素把灯交给庒琂,她往镜花谢里屋去寻伞。
子素拿伞出来,已不见庒琂,往外走,倒听见寿中居门廊那边传来笑声。子素心里想,她兴许先去了。
子素有些懊恼,打着伞慢慢往寿中居来。临近廊下,听到几个丫头子叽叽咕咕,正站在那里议论,还探头看里头。她们有人看见子素撑伞而来,招呼了一声,便纷纷转头来看。
那些丫头子招手向子素,子素上去。
到了她们跟前,她们说:“我还以为你跟琂姑娘一样呢!你怎么没跟姑娘一样打扮呢?”
子素没好气地道:“你爹死了,你妈也要跟着去?巴不得天下的人都死绝了还是巴不得都要做姑子?你们这么喜欢做姑子,赶着跟我们姑娘一道吧,何苦拉我去!”
丫头子们哪里吃过子素那么狠的话,有些悸怕,便散开,不再搭理她。
见丫头们悻悻离去,子素收下伞,侧耳听里头的声音。只听到老太太“哎呀呀”的说着些什么,偶尔还听闻庒琂、庄瑜、大奶奶等人的声音。
原来,子素去拿伞时,庒琂站在镜花谢院门外,是要等候她出来一道去的。谁想到,子素才走,外头忽然进来一帮子人,跟约好了似的,一群人打着灯笼,赶着步子。一看呢,竟是东府的、北府的、西府的,还有南府的。普度也跟在其中。
穿着尼姑袍子一众人,全围在普度前后,与府里姑娘太太们的日常着装,泾渭分明。自然的,庒琂这身打扮也醒目,有灯光照应,那些人很快见到她。其余人没招呼什么话,湘莲和庄玝来招呼了。于是,庒琂跟随去了寿中居。
目下,子素将伞搁在廊下柱子边上,抖了抖裙摆雨水,搓净鞋底,蹑手蹑脚跨进门,轻飘飘往里头走。进到里头,看到一屋光辉,亮光光的灯,煌灿灿的珠钗华服,以及灰扑扑的尼姑堆儿里的明眸。
子素一眼便看到庒琂。
庒琂站在普度跟旁,细眼看去,这帮子尼姑,是四府里的人儿呢!东府派出庄瑜、静默、陆溪、红儿、伶俐、桃芹;北府派出肥九、马大脚、酸梅、辣椒、玉圆;西府派出湘莲、金纸、玉屏;南府就指着普度和祥儿。
足足十七人。
庒琂和庄瑜扎在那里,十分出挑惹人眼目。单看庒琂,终究是外头来的姑娘,不能论说什么,这庄瑜怎忽然也跟着闹做姑子了呢?
子素有些诧异。
众人在里头言说庄瑜做姑子的事,没人注意到子素进来。
当下,老太太道:“昨日我听说,各府里的太太不许姑娘们跟闹着玩,我想呢,四府里的人我管不着,随便了去。单我们中府,有琂姑娘献出这份心,我看着十分欢喜的。谁想四丫头不声不响,反了她太太的愿,竟也跟随了来。”说着呢,深深望住底下坐的秦氏。
底下,何止坐有秦氏?四府的太太姨娘们都来了,消失几个月的小姨娘、娜扎姨娘也来了,连同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意玲珑也在呢!
真是齐全的很。
众人听老太太这样说,笑了一回。
站在姑娘们前头的庄瑚笑吟吟的替秦氏回道:“老太太还说呢,我们也不知道的。四妹妹的为人大家都知道的,平时不爱说吝啬笑,谁知胆子肥大自己做主了。太太自然不敢怪她的,她巴心的向着老太太献好,好跟琂妹妹打担子,不孤单。我们一群姐妹的情分,倒不如她们两个了。”
庄瑚一面说,两眼一面来回瞟看庄瑜和庒琂。
庒琂也看了庄瑜一眼,很佩服。这都多久了,庄瑜对自己还是这般冷淡,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她了;以前她不这样的,还送过榆木簪子给自己呢。那个庄瑜去哪儿了?
老太太道:“今年跟往年不同,你们换了这身衣裳,给老庄府带来的好,老庄府的太太,老爷们都记着的。我说啊,都不许生她们的气了。以往有什么不是的,统统一笔勾销了去。过今日,祈祷事事顺遂,人人平安。”
众人都说是,附和一番。
恰时,外头的丫头子来传,说:“老爷们来了。”
少顷,庄熹领头,庄禄、庄勤、庄耀身穿素服进入,赶入堂中,齐齐地跪下给老太太请安。又说是时辰了,请老太太挪步。
老太太点头,重重的“嗯”一声,由竹儿和梅儿扶起。此时,一家人鸦雀无声,随着老太太出去。到了院外,丫头子们早准备好伞具,分派的给各府诸人。
当分到子素手里,子素摇头说,自己带了,忙着去寻带来的那把伞,找到伞,又闪回到庒琂身边。
出了中府大门,张眼看到外头一片灯笼火光,一排绵延不见尾的车轿,轿夫们早候着了,都穿着蓑衣戴着斗笠,齐整得很。庒琂和子素见状,不约而同惊叹唏嘘,别说其他排场了,这样的排场也不多见呢!
见老太太出来,当头的大轿子叩低门头,要恭请的意思。四位老爷替了竹儿和梅儿的手来扶老太太,还未踏步往轿子去,忽见庄璞和庄顼兄弟二人从前头冒雨跑来。
庄璞打躬报:“回老太太、老爷,前头高马驾好了。”
老爷们没回,仍旧扶老太太入轿。老太太一半的身子进轿了,停下,转头来说:“老爷们都不必伺候我了,先去上马吧!别误了时辰。其他的,按往年的坐,琂丫头跟我坐一轿吧!”
老爷们缩手回来,竹儿和梅儿去接。当下,老太太入轿子,老爷们跟庄璞、庄顼往前头去了。
后头,太太们,姑娘们按府里的顺序依次出行,走到各自的轿子边,由着下人们扶手入内。庒琂有些尴尬,觉得老太太这般抬爱,会让人看着另类,故而,走到老太太轿子前,轻声道:“老太太,我这身打扮跟你坐一处不合时宜。我想跟四妹妹一处坐去。”
老太太眉头一皱,很快,舒展开了,笑道:“罢了,断请端请,可不是断了我的请?那你去吧!”
从老太太跟前走开,庒琂快步追上庄瑜,跟上时,正好见静默扶庄瑜上轿。
庒琂冷不丁地笑对庄瑜,道:“瑜妹妹,我跟老太太说想跟你坐一处。你不介意吧?”
庄瑜听闻,转身来,让道:“姐姐请。”
庒琂推辞一回:“你先。”
庄瑜原本要礼让的,但是后头的坐轿有怨言发出。只听小姨娘说:“都什么时候了,老爷们赶着不误时辰呢,姑娘推三请四的,也不掐算掐算,也不看看天上的雨是大是小。”
听得,庒琂赶紧去扶庄瑜,一并入轿门。
入轿,庒琂很不好意思地朝庄瑜微笑,想搭些话语,还未开口,便听到外头响起一连串的呼声:“起轿”
起轿了,又是一连串呼声:“去祠屋!”
轿身来回倾斜几下,起来了。庒琂一时没适应,胸口悬着一口气儿,上不来下不去,很是难受。
庄瑜见状,道:“姐姐不要惊慌,上轿都这样,晕一会子就好了。”
庒琂点点头,感激一笑,道:“说去老宅子,要出大门外了?”
庄瑜撩起轿帘子往外看一眼,又放下,道:“是呢!城南老宅子,以前老太太常去礼佛。姐姐来这一年,应不知道的。不过,过会子就知道了。大体跟我们府里不差,只是坐轿子也要一时半会儿。到那边时辰刚好吧!”
庄瑜说的城南老宅子,就是当初庄顼让碧池住的地方。那个地方,庒琂怎会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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