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赵白城果然等来了失控时刻,但却不是什么新花样。
他又一次“自己”把自己弄得十指脱臼,欲仙欲死,只恨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世上。第二天去上学,宁小蛮见他走路弓着腰,双手垂在身侧,造型相当眼熟,顿时板起了小脸,“狗剩哥,你是不是又跟人家去打架了?”
“我睡觉从床上摔下来了,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了……”赵白城显得很无辜。宁老五跟在后面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拼命点头。
宁小蛮将信将疑,瞪向宁老五。后者被赵白城悄悄踢了一脚,当即醒悟,满脸愧疚模样,连声大骂自己太过粗心,害得小狗剩在地上躺了半个晚上,等发现时都快有出气没进气了。
宁老五越扯越离谱,赵白城知道再下去必然要露马脚,赶紧催着宁小蛮上车。就为这么一段绝不高明的证词,他被宁老五讹了两条烟,现在看起来,这烟钱显然是打了水漂。
好在宁小蛮到底是心疼大过生气,到了学校后申请调去跟赵白城同桌,上课时翻书,中午时喂饭,忙得不可开交。小胖子王大志看不顺眼,以薯片为代价鼓动一帮人起哄,带头喊着:“宁小蛮不怕丑!宁小蛮跟狗剩搞对象!”
宁小蛮涨红了脸,像头发怒的小老虎一样扑了过去,一头将王大志撞倒在地,骑在身上劈头盖脸地猛打。她身为班长,向来只有管着别人不让别人打架,哪有过像这般亲自出手,看得人人傻眼。
王大志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这会儿被班长压着揍,怎么看都属于干部之间的战争。班上学生也不知是该告诉老师,还是该上去拉架,有的兴奋有的紧张,赵白城走上来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
“小蛮加油!王大志最喜欢欺负女生,不要脸!”女同学齐声呐喊,阵营鲜明。
“王大志加油!快翻身啊,屁股拱两下就起来了……唉,怎么这么笨!”男同学大多恨铁不成钢。
“班长带头打人喽!学习委员挨打喽!”这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郑强刘波,快来帮忙啊!”王大志胖则胖矣,却是没多少战斗力,挣扎几次都没能把宁小蛮翻下去,只得发起召唤术。
王大志家境殷实,被他点名的那两个小子堪称左膀右臂,一包包零食喂出来的忠实打手。这会儿听他叫得凄惨,也顾不得宁小蛮的班长身份,一左一右上去便要助拳。低年级男娃女娃互殴本是常事,根本没人会在意“好男不跟女斗”这类道理,赵白城在旁边见势不妙,笑嘻嘻迈步上前挡住了郑强。
“别挡路!”郑强推了他一把,手明明已经沾上对方胸前,不知怎的却是推了个空,脚下刹不住势向旁边一头撞去。
刘波眼看着郑强跄跄踉踉向自己冲来,赶忙后退,却已经为时太晚。两人脑袋碰脑袋撞在一起,都是眼冒金星,当场倒下。
“你们干什么!”班主任张红走进教室,恰好看到这一幕,勃然大怒。
等到弄清楚事情,张红各打五十大板,先是把王大志狠狠骂了一顿,跟着批评宁小蛮不该动手打人。实际上这两个都是她的得意门生,王、宁两家家长逢年过节从不忘送礼,老王那边礼更厚些,而宁小蛮的学习成绩却要比王大志更好。
“赵白城同学底子太差,你在学习上帮助他是应该的,可也不能成了生活上的保姆啊!”张红把宁小蛮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我平时是怎么说的?每个同学都要养成自强自立的性格!我看他肯定是因为太调皮,才弄成现在这样。有没有去过医院?哎,好像他的父母都去世了是吧?我干了这么多年班主任,差生见多了,还没碰上过这么差的!你是班长,平时要注意团结班委,努力做好老师的助手。王大志同学一直都很上进,你在工作上可以跟他结成互帮互助的小伙伴嘛,至于赵白城……”
张红精心描过的纹眉微微蹩了蹩,像洁癖者提到了一坨热腾腾的屎,“老师不是不支持帮助差生,但你也要适当保持距离,别影响到自己的学习。”
宁小蛮回到班级后却并没有搬回自己的座位,对着赵白城投来的询问目光,微笑道:“狗剩哥,我教你做题好不好?”
“哦。”赵白城挠挠脑袋。
宁小蛮罕见的倔强让张红大为意外,从这天开始,她在每堂数学课上都会点到赵白城的名,让他答题。赵白城在大多数时候都一问三不知,傻乎乎杵在那里的模样几乎成了固定节目。王大志不敢再惹宁小蛮,却常煽动众人嘲笑赵白城。
“他为啥老看我不顺眼?”赵白城有一次忍不住问。
宁小蛮迟疑了很久,低下头回答:“他老想跟我玩,我不乐意。”
赵白城怔了怔,望向前排王大志圆滚滚的背影,没料到原来是这么回事。
“狗剩哥……”宁小蛮望向他,吸了吸鼻子,眼圈微微发红,“张老师总嫌你成绩差,我偏要让她知道,你比谁都聪明。早晚有一天,你会考上班里第一的!”
“我哪有那么厉害。”赵白城摇摇头。
宁小蛮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尽是骄傲之色,“有的,狗剩哥,你从小就最厉害了!你一定要加油!”
赵白城看着她眼中那抹流转的光芒,不禁挺了挺胸膛,“嗯”了一声,两人相视而笑。
这次脱臼的手指只用了三天便痊愈,好到不能再好,就仿佛之前受到的伤痛不过是在发梦。赵白城有意识地等了一段日子,却迟迟没有等来虫子再次控制身体,这才确定了某些规则确实存在。
天气一点点转凉,冬季来临时,“厉害”的赵狗剩仍旧在充当着全班笑柄。女班主任似乎是为了证明朽木不可雕,誓要将宁小蛮从一时糊涂中拯救回来,每逢数学课必定会钦点她身边的反面例子,出题——无解——再出题的死循环不断继续着。直到某天张红翻开赵白城的作业本,打压行动才戛然而止。
作业本里面用透明胶贴了五张百元大钞,歪歪扭扭地写着:“老师,一点小意思,不成井一。”
看着“井一”两个字,张红恨不得能让赵白城自缢。怎么说上学也有一个多月了,难道连查个字典都不会吗?
她在下一堂课严厉批评了赵白城,痛心疾首到两条细眉都绞成了一团,“我早就说过,赵白城同学读书晚、底子薄,可没想到居然薄到这种程度,一句成语只有四个字,他都能写错两个!”
这个年龄的孩子往往唯老师马首是瞻,张红言语中刚透出嘲讽,底下已经哄笑成一团。宁小蛮最怕的就是赵白城挨骂受辱,当下咬了咬牙,在课桌下悄悄拉住了他的手。
“小蛮啊,你的位子不用调了,以后就跟赵白城同桌吧!好好替他补习一下基础知识。其他同学也都要发扬团结互助的精神,让他尽快提高成绩,大家全体动员起来,我相信一定会有效果的……”张红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全然没注意到王大志近乎痴呆的表情。
“尖子生也可能曾经是差生,只要还有希望,咱们就绝不能放弃班级里的一份子。赵白城同学已经向我表过决心了,我很欣慰,接下来就要看大家的行动了,同学们有没有信心帮助他一起进步啊?”张红振臂一呼。
“有!”逐渐反应过来的全班学生齐声回应,就连王大志也不得不跟着哼唧了一声。
班主任风头转向之快,让宁小蛮又惊又喜,几乎快要把嘴唇咬破却浑然不觉。当然,她也同样没注意到,张红的目光最终落到赵白城身上时,简直像在看着一个活了六七十年的怪老头。
“哇哈哈哈!我说吧,关键时候还得送礼!”宁老五听完赵白城的转述,笑得直揉肚子。他毫不惭愧地收下那两条作伪证换回的好烟之后,便替赵白城出了这么个主意。还说什么如果是男老师,这钱就能省了,大不了老子辛苦一趟,去学校给他放放血。
赵白城总算是暂时摆脱了张红的针对,但却没多少兴奋之情。他不确定是不是所有老师都这样,只知道有些什么东西在心里冷冷崩塌了,就像胡彪倒下时发出的动静。
第一场大雪下过后,宁老五隔三岔五便会去弄点狗肉,在家烧火锅吃。他在这方面是真正的老饕,只要拎着狗腿回来,必定是后腿,半锅狗肉半锅萝卜大把朝天椒,炖好了锅盖一掀,那股子香味当真是连村尾都能闻到。
赵白城几乎天天都要被宁老五抓着一起喝酒,狗肉原本就辣的离谱,再加上烧刀子往下一冲,喉咙里简直能喷出火来。宁老五见他酒量渐长,酒品更是极佳,只要上桌就必定不会半路打退堂鼓,自然是乐到不行,笑得连板牙都快要松脱。有时酒至半酣,问起赵白城当初大赢单双一事,却总是套不出想要的答案。
自打赵白城开始上学,就很少再往回拎野味了。宁老五常笑他长了知识,没了本事,这天天晚上也没少往外跑,怎么就老空着手回来呢?赵白城从不解释,只是憨憨地笑,一块块地扒拉着狗肉,愈发蹿起的个头像只成长中的幼豹。
他并没有去山上几次,往天门村倒是跑了不少趟。宁老大说过大人的事情大人处理,但赵白城却实在想不出除了胡彪以外,自己还能找到其他更合适的目标,来跟虫子做“交易”。
在一次次脱臼复原过程中,十指涌动的热流越来越明显,握起东西来有力得仿佛鸟爪,捕兽夹被拉开的极限记录也不断在悄然刷新。等到反反复复多次折腾之后,当赵白城发现自己对这种痛苦好像又开始上瘾,不禁愕然。
他像个既刻板又无奈的继任者,每隔一段时间,便对自己动一次手,完全走回到再熟悉不过的老路上。第五次砍翻胡彪之后,等待已久的回馈却仍未到来。虫子们不再控制身体,也没有教他任何新花样,似乎已对这种程度的鲜血完全提不起兴趣,更遑论满足。
胡彪表现得很硬气,埋伏过人手,但在被砍时从未呼救过。赵白城觉得他应该是不好意思叫救命,大人总是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生了狗耳朵的野种”——赵白城至今还一字不差地记得,胡彪曾这么骂过自己。被人辱及到死去的父母,对他来说就像是有根手指血淋淋地捅进了心里最深处的伤疤,在那里翻来覆去地搅动。
“两眼发直地想啥呢?是不是喝多了?”宁老五打了个酒嗝,往火锅里又下了点菜。
“我去做作业了。”赵白城把酒碗一推,跳下了炕。
宁老五急了眼,伸手拽他却晚了一步,在后面连声怪叫:“做什么鸟作业?***做什么鸟作业?!你看看老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吗……”
一个半小时后,胡彪被赵白城堵在茅房里。天早就黑得透了,胡彪拎了盏矿灯,头上还包着绷带,正蹲在那里拉得噼里啪啦,冷不丁一抬头看到赵白城跟个鬼似的站在眼前,脸上的表情就只能用崩溃来形容。
“你有完没完了?”胡彪头上横七竖八的旧伤才刚结痂,此刻显得歇斯底里,像个被逼债逼到快要上吊的疯婆子。
赵白城也不答话,当头就是两刀,驾轻就熟砍完就走,连跑都懒得跑了。
胡彪几乎快要发疯,顾不得牯牛存是龙潭虎穴,召集了几车人马连夜杀来。宁老大在面对明火执仗的众人时相当诧异,瞪着胡彪道:“找狗剩?狗剩不肯过给我家老五,现在那个监啥……监护人不还是你大姐吗?派出所要找也是找监护人,你有啥事自己去问她!”说虽如此,心里已如明镜一般,知道赵白城无法无天,必然又偷偷跑去招惹了这条疯狗。
打架就是打钱,宁老大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村支书罗广海联合胡彪向宁家下手,他并没打算放弃报复,直到今天还没有动作,只是因为时机还未到。现在眼看胡彪居然送上门来,不由颇为意动。
“问我大姐?我还能去抄我大姐家?”胡彪自知理亏,吼声却更大。
“哦,那今天就是要来抄我家了。抄家得有个抄家的气势,你这满脑袋白布是在吊丧还是干啥?”宁老大倒是真有些好奇,不明白对方怎么伤成了这般模样。
胡彪面红耳赤,也不知是因为羞恼,还是狂躁,“吊你祖宗!别以为老子不知道,指定是你们宁家在背后指使,小犊子才天天去砍我,这***是把老子当大白菜吗?!”
“你打架打不过孩子,现在是要跟我告状?”宁老大这才知道赵白城不但招惹了对方,而且还惹得很彻底,大笑道,“不为告状的话,那就是带着这些鸟人,巴巴地送死来了?”
附近村邻听到动静已经有了反应,胡彪四下扫了一眼,戾气上涌,太阳穴边血管突突直跳。他正打算来个鱼死网破,先把宁老大砍翻,再找出小鬼活活捏死,却突然看到赵白城从宁老大身后走了出来,边上还跟着个娇俏可人的小女孩。
“你是来还钱的吗?”赵白城看了眼胡彪,目光又落回到手里的作业本上。
胡彪见他仍旧不死不活的模样,面对几十条持械大汉,居然连半点表情变化都没有。想到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终日提心吊胆的滋味,不由发起了抖,总觉得就算是立马带人扑上,这小子也能跟以前一样,从眼皮底下轻易溜走。
“就算跑不掉,只要不把他当场砍死的话,我这下半辈子恐怕连一天安生都不会有了。难道我还能当真杀了他,然后吃枪子?这次明明就是罗广海的事,凭啥我得这么倒霉???”
胡彪死死盯着赵白城,颊边忽觉有数道温热液体滑下,一摸才知是伤口渗血,望着满手猩红,意志力突然崩溃。
“我来还钱。”他听到一个无比干涩的声音,从自己嘴里冒出,“欠条上写了多少,我就还多少。求你以后别再搞我了,老子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