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又低了,抬上点。”
“我的脖子好僵……”
“快好了快好了,坚持住。”
“半个小时前你就说快好了。”
“不是你说的要抠细节吗?再说,哪里是半小时前,明明是20分钟前。”
“我后悔了,呜呜……”
“嘴别动。”
“唔……”
一个21、22岁的女孩坐在窗户前,含着眼泪看着面前给她画肖像素描的人。
那是一个比她大3、4岁的年轻女人,穿着宽松舒适的棉麻衣服和裤子,一头柔软的长发随意绾起,自然微曲的发丝垂落在她脸庞的两侧。
她的眉毛细细长长,没有修也没有描,柔如柳叶;弯弯的睫毛在她的水杏眼上,密密地围了一圈。
白皙的皮肤在穿过窗前藤蔓的阳光下,有种不真实的透亮。
她垂眼时,像淡然垂首的铃兰花,小巧洁白,恬静中带着几分柔媚。
当她抬眼时,她的眼中流露出透彻心灵的清澈和纯真,直率又带着一丝倔强。
她落笔准确利落,笔尖滑过的地方,捕捉了模特似动非动的瞬间细节。
放眼望去,她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空间极为宽敞的工作室。
这里间隔着工作区、会议区、接待区、休息区和展示区,装修风格简洁雅静,墙边、柜子和窗台上摆放着很多有趣的小摆设和艺术作品。
几个员工坐在工作区,有的在上网,有的在用手绘屏画画,有的放下手上的工作在削水果。
大家似乎很悠闲,不管是工作还是吃东西,都不急不忙。
不过,这一闲适局面很快被一串噔噔噔的高跟鞋声音打破了。
一个30岁出头,气质成熟精明的女人走到她的员工面前拍掌叫道:“大家收拾一下心情,我们接到大单子了,10分钟后开会。”
“太好啰,又有大单了!”
“工作使我快乐!”
“美妙的加班之夜在向我招手!”
“馨姐,我要加工资!”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半开玩笑半认真。
馨姐啧啧地嗔笑了那个喊要加工资的人,向窗前写生和做模特的两个人走去。
“哦,画得真好!”她欣赏了一下画纸上的肖像。
“真的?”小模特听了有点激动。
“还要画多久呀?10分钟够吗?”馨姐问画画的人。
“可以,不拘细节了。”
“啊?不要啦,我坐了那么久!”小模特说。
“放心,不会差的,你还信不过你依依姐的画功?”馨姐说。
6分钟后,白依依完成了画作,交到女孩手里,女孩看了眉开眼笑。
“哇,真的好像,还很有质感,依依姐你好厉害呀,不枉我脖子都快扭不动了!”
“你也可以做到的,多练练吧。”
“我能少加点班就偷笑了。”
馨姐在旁边听了,笑道:“小安,不是我说你,你画个草图都能画半天,分明就是手上画功不扎实,脑子里的素材又太少。”
非艺术专业出身的实习生小安同学拍着心口说:“馨姐,我一定会努力学习的!”
会议开了大半个小时,主要围绕着甲方的设计要求进行方案讨论。
大家不分职位高低,点燃天马行空的想法,大胆发表分享。
与往常一样,白依依更关注的是甲方的产品应用和客户背景,依据他们设定的主题和风格发表自己的看法。
馨姐听完大家的意见,再综合自己的理解,同意了白依依的设计方向。
她对大家提供的那些富有创意的点子也很感兴趣,给他们进行了分工安排,让白依依负责提供设计理念和指导,把控他们的设计质量。
表达和撰写设计理念、细化创意方案,这对白依依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游刃有余。
之前在o国留学时,她经常要口述对艺术作品的理解,还要对自己的作品写出设计理念。
而充足的实习经验又让她学会获取甲方的真正需求,通过充分表达自己的创作理念,契合对方的要求来取得成功的合作。
在留学的那几年里,她觉得她获得的最好的财富有两个:
一个是深深受到艺术的熏陶,一个是她的口头和文字表达能力大大提高了。
以前她一上台就发抖,脑子卡壳,现在她能控制住内心的紧张,即使要她在众人面前演讲,她也能比较从容地应对。
当然,在联系客户、发展客户、接单谈判这方面,她还是比不上老练的馨姐。
论口头交流,她还是太直白,平日跟工作室里欢乐友好的同事肆无忌惮地讨论问题是没关系的。
可如果是对着客户,她那直冲要害的表达方式和不会拐弯的理解方式,绝对有可能搞垮一门生意。
幸好,在这方面她有自知之明,当她需要与不熟悉的人进行沟通时,她都尽量使用文字方式。
这样她就有充分的缓冲时间,仔细思考对方的实际意思,再反馈自己的理解,避免无效沟通。
留学回来后,她凭着带个人风格的出色画技、良好的设计理念和创意、有效的设计成果,不到三年就当上了高级插画师。
不过当初她来面试时,馨姐最喜欢的是她的踏实和直白,没有海归式的眼高手低,也没有美院式的词不达意。
其实在o国也有很好的公司想聘用她,但她始终想回国发展,于是又回到了让她念念不忘的h市。
以前考上美院前,她总抱着要成为一名画家的理想,可读了美院,又出国留学后,她发现国内艺术过于商业化,艺术的发展受到局限。
似乎只要拿了个什么奖、进了个什么协会、办了个什么展览、有些什么作品卖上了好价钱,就可以称作画家。
这与她所理解的画家不一样,她理想中的画家应该是将自己对人性、社会、世界的认知用独特的艺术方式表达出来,向未知的艺术领域发起挑战。
这是通达心灵的过程,无须迎合市场。
高度的评价和商品收入是创作后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创作前需要考虑的因素。
可现在的她还没有这种自成一派的能力,现在的大环境也缺乏这种艺术氛围,画坛体制也不够健全。
另一方面,她也很享受艺术设计的过程和成果。
刚好插画就是最接近纯艺术的设计类型,她能以此谋生,也能从中发挥兴趣和所长。
至于成为画家,这是她一生不断的追求和奋斗,不会因为她成为了插画家就会停滞。
提交了设计理念和方案,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她查看了大家搜集的素材,略作指引,就收拾包包准备下班了。
“依依姐,你又准时下班了?”小安羡慕地说。
“什么叫准时,已经过了18分钟了好不好?”白依依跟他们和馨姐说了拜拜,就走出工作室了。
这个工作室处在创意园里,跟园区内的很多低矮办公楼一样,由废旧厂房改造而成。
砖石砌出的外墙挂满了爬墙虎,既有老旧味道又自然随性,很适合拍照打卡。
创意园里有遗留的烟囱,小路上又设计了很多有趣的雕塑,绿树成荫,环境清幽,跟钢筋水泥建成的写字楼群截然不同。
白依依很喜欢这里的工作环境。
她走到工作室后门,给她的自行车解了锁,跨上去脚一蹬,迎着微风就离开了创意园。
她租的房子离工作地点不远,骑行时间不到半个小时,每天上下班,她都是骑车顺便锻炼身体,用不着挤公交地铁。
一路上,她沿着自行车道不快不慢地蹬着脚踏板,看着左边马路车流不绝,右边行人摩肩接踵,感叹这几年间,h市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了。
眼前的景象在不断地变换,一个小影子从她右边眼角掠过,四脚蹦跶的步态让她以为那是一条狗。
可当她仔细看清时,她发现原来那不是真正的狗,而是一只机器狗。
一只全身漆黑、身形瘦削,被人牵着狗绳,跟着主人跑步的长腿机器狗。
看到它,白依依不禁想起了YoYo。
那年刚到o国,住进宿舍整理好行李后,她就发现YoYo坏了。
毫无预兆,不明缘故,就算她给它充满了电,它还是动不了。
本来她是打算逛逛大学校园,熟悉环境的,结果她抱着YoYo哭了整整一天。
那一天,她终于感觉到什么叫撕心裂肺。
那个说她可爱、叫她大傻逼、劝她早点睡觉,承诺会永远陪着她的YoYo,再也动不了,再也不说话了。
就像一个生命消亡了一样。
她聊以慰藉、赖以寄托的幻想泡沫破灭了。
再也听不到萧喻想托它之口说出来的话了。
这就好像萧喻真真正正地离开了她一样。
他真的不在她身边了,她真的再次孤独一人了。
以后漫长的日子,她要一个人面对了。
后来她回到h市不久,竟发现市场上有可售的机器狗。
那些机器狗有好几种形态,针对不同的目标客户又有不同的功能设计。
它们有的是运动型,可以叼球、接飞盘,学习多种舞蹈和运动技能;
有的是陪护型,可以帮主人叼来各种物件、敏感捕捉并安抚情绪,连接各种报警器;
有的是工作型,可以当保镖犬、侦查犬、搜救犬,甚至是导盲犬。
无一例外,它们都是萧氏集团的产品。
白依依觉得很惊奇,记得在上辈子,她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萧氏集团有生产AI机器狗的。
看来高二参加机器人比赛,以及创造YoYo的经历,使萧喻后来的想法改变了不少。
他真的改良了AI机器狗,进行了大规模投产。
现在市面上,不管是哪一款机器狗,它们的功能和语言处理能力都比YoYo强大得多。
而且它们也很受消费者欢迎,销售量一直在上升。
可在白依依的心里,没有哪一款比得上YoYo。
她曾经想过要带YoYo去机器狗维修店进行维修,可她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
一来,她没有购货凭证;二来,YoYo是没有对应的产品型号的,外观也不像任何一只在售机器狗。
先不说店里肯不肯给这只来路不明的机器狗进行维修,就算人家肯收她的维修费,她也担心他们会把YoYo改造得面目全非。
她宁可YoYo再也不会动、不会说话,也不要它变得不像YoYo。
至此,她才确确切切地感受到,YoYo真的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