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留贾琏护送宝钗、黛玉二人。贾琏便松松策马,趋近车厢,问宝钗道:“你们还往城里去?还是住在庄子里?”
宝钗道:“先回县衙罢——琏二哥,那水匪可有消息了?”
贾琏便半真半假的抱怨道:“一筹莫展!如今城里人心惶惶,许多织户家住城外,进城要渡河,他们便不肯上工,说是要等匪徒被擒了,才肯进来。我好几批货都交不出去,急得头发都白了,偏你还在城外独享清闲。”
宝钗笑道:“实在是黛玉她的病不好,要静养。”
贾琏听了,向前一欠身,道:“那如今她可好些了?现在回城,可耽误么?”
宝钗道:“已大好了,我前些时候叫人在外头买了些布匹丝绸,琏二哥看看可还当用否,若是当用,便先拿去应急,一应账目,我都已算好,只管记入就是。”
贾琏笑道:“还是薛大妹妹想得周到。我是不及的。”话已说完,便策马趋前引路,带着人快快回城。
宝钗和他说完话,把帘子一放下,就见黛玉撇嘴道:“他自己在外头接私活,不走公账,你就很该不管他,叫他栽个跟头,就知道轻重了!做什么又替他联络货源?”
宝钗笑道:“水至清则无鱼,只要是人管着,难免要从中克扣一点的,琏二哥已算好的了,换了别人,见我们两个弱质女流,还不知打什么主意呢。再说我也不是白给他货,那都是明码实价算银子的,我每件东西都加了三成利,这多出来的直接就是我们的钱,不拿白不拿。”
黛玉笑横她一眼,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怨不得前些时候总见你叫人囤货呢。照我说你也算太精了些,自己的生意,还要这样算计。”
宝钗叫撞天屈道:“如今水匪猖獗,物价飞涨,许多人宁可加五成利也买不到布呢,我才加三成,已是看在贾府的面上了。再少是不能了。”
黛玉倒也非不知变通之人,打趣几句便罢,因听见外面说话,知道是进城门了,便又捅一捅宝钗道:“你当真要吓唬他们?那可是你自家的奴才,万一吓不住,或者是惹恼了姨妈,亲自来捉你回去,那该怎么办呢?”
宝钗笑道:“你也知道是我自家的奴才,若连自家的奴才都镇不住,那我这么多年当家岂不是白当了?再说妈和哥哥要在京守孝呢,哥哥那里还有张靖牵着,过不来的,你放心。”
黛玉道:“你总是叫我放心,可这么些事,怎么看也不是个叫人放心的样子。如今大家还不知道我们两的事,若是知道了…”话说到一半,掩胸一叹,又轻轻咳嗽几声,抬头道:“宝姐姐,你说,若是我们和他们直说,会怎样呢?”
宝钗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将车门推开一条缝,四下一看,贾琏还在前面和几个衙役攀谈,车厢四处并无生人,方退回去,低声责备黛玉道:“你还病着,别总胡思乱想,我们能得如今这样的相处,已是邀天之幸,再多的,也不要去指望。”
黛玉不语,两人一路回到县衙。宝钗先将黛玉安置在内院,方出去问宝玉,宝玉此刻已经换了衣裳,也正进来寻宝钗,两下一见面,不用宝钗开口,宝玉就慌张道:“真叫姐姐说中了,这主意是我母亲出的。”
宝钗道:“是那几个婆子说的?”
宝玉道:“她们只说姨太太上门问过我母亲,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但是姨太太从母亲那出来,便叫过他们快马加鞭去追薛大哥的小厮,把人扣下以后,又叫寿童和薛大哥告了病,私下里悄悄随他们出京的。我想这些事你们家里再没人想得出的,当是周瑞家的出的主意无误了。那老货惯会兴风作浪,和姨妈那里出了计,只怕立刻又要掇弄我来了,她们内宅里的勾当,不是给我送丫头,就是给我纳妾室,再没别的了。”
宝钗见他满头是汗,故意笑道:“若叫我说,横竖你也是一心要支持家里的,早些纳妾生子也是好事,你何必这样惶急。”
宝玉跺脚道:“宝姐姐又来戏弄我!若是那里真派了人来,你们两个的事立刻就要被发现了,到时可不是闹着玩的。”
宝钗道:“你大可先自己择一个良家女子,再回报太太,太太见你自己已经留心,碍着林姑父的面子,只怕也不会再送人过来。”
宝玉道:“不可!不可!”觉得自己过于急切了,忙又道:“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法子么?”
宝钗便冷笑道:“原来你从前口口声声说的那些,都是哄人的,什么家族基业,世职爵官,其实你根本也不放在心上。”
宝玉急得跺脚道:“我…我并非不放在心上,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还要再过些时候,再有个三四年,那时我官儿也做得顺当了,你们两也稳便了,再来说子嗣的事不迟。”
宝钗笑道:“你若能拿这个说服太太,那我倒也不劝你。”
宝玉见她竟是做出三不管的架势,连连作揖道:“宝姐姐,我知道你已帮过我许多,但这次务必求你再替我出一回主意,我…我不想纳妾,无论哪里的人,我都不想要。”
宝钗凝视着他道:“你的意思这么坚决,莫非…是心上又有了什么人,所以才不愿与他人再有牵扯?”
宝玉道:“绝无此事!我每日跟着上官出差应卯,应付水匪还来不及,哪得闲空思量这些?”
宝钗道:“你不肯纳妾,总要有个因由,我知道这由头,才好对症下药。不然我又不知这里头的来龙去脉,万一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哄得我替你出谋划策,回头你又改了主意,后悔没早些纳妾生子,到时候又来怪我,岂不是我两面不是人?”作势要走,宝玉情急之下,一把扯住她袖子道:“宝姐姐别走!我…我告诉你就是。”
宝钗便站住脚等他说话,宝玉见她不走,立时松开手,却又踟蹰半晌,才道:“我…我也不是有心上人,只是有些陈年往事没有了结,现在还有些放不下,叫我和别人…那个,我也做不到,所以想着再拖个几年,等我心事了了,再作区处。”
宝钗笑道:“你的陈年往事,哪一件我和黛儿不知?怎么想不起有哪个值得你放不下呢?可见你还是在敷衍我。”重又作势转身,宝玉急得跌足大叫道:“是柳湘莲!他…他在我府里。”
宝钗虽已知此事必和柳湘莲有关,却不曾想宝玉如此胆大,蓦然回头,道:“你…收留了他?”
宝玉讷讷点头,道:“如今县衙里头,一个你和黛玉,一个柳湘莲,哪个都不能叫人发现,我…我已把李贵他们都打发出去住了,母亲若送人来,我也决不能叫她进府。”
宝钗看着他道:“你要想清楚,柳湘莲如今…可是水匪。”
宝玉苦笑道:“宝姐姐果然什么都知道,却不告诉我。”
宝钗叹道:“我就是怕你有此一出,所以才特地瞒着你,你们如今一个是官,一个是匪,最好不要再有什么纠葛。”
宝玉默然不语。
宝钗知道他虽秉性柔弱,却和黛玉一般,有股异于常人的气性,一旦决定某事,便更改不得,只得又叹了一口气,道:“一个两个的,都不叫我省心。”
宝玉听她语气里,倒像黛玉也出了什么难题,立刻道:“宝姐姐只要替我解决这一桩疑难,叫我做什么都行,你和颦儿的事,我也只当是自己的事来尽力。”
宝钗横他一眼,道:“才当几个月的官儿,别的没学到,这些弯弯绕绕的说话本事倒是用得熟练,哼!”
宝玉只要她肯帮忙,那脸上立刻便拨云见日,听见宝钗说他,也只当没听见一般,但拿出当日闺阁里厮混的手段,赔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