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夏日淫雨霏霏,京城却是又燥又热,圣驾自八月初便出了城,到今年新修讫的园子里头住下——圣上行宫既建,王公贵胄,也纷纷在附近圈地置宅,一时行宫附近,地价飞涨,那些无权无势的地主,少不得摊上许多强买强卖、欺凌霸取之事,有那识趣的,看价钱差不多,赶紧就将手上的田地脱手,倒也有不少赚头。
林海从前因听了黛玉的话,叫人在行宫外不远不近的地方囤了不少田地,前些时候全部出了手,钱财归拢回来,方姨娘算了一整日才把账目算清——她早是喜得笑迷了眼,巴巴地就到前头来寻林海,一心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谁知到了书房,却见林海在书架前一动不动地站着,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书在前,眼光却一点也没落在书上。
方姨娘知道他在想心事,待要悄悄走时,林海却已经看见她,从里头扬声道:“怎么了?”
方姨娘只好搓着手进去,一面笑道:“没甚么大事,只是行宫那边的地卖完了,钱也都收了回来,我想着姑爷在外不容易,他家又是那样子,要不要给姐儿再送些银子过去。”
林海蹙眉道:“我给她的嫁妆足够那小子用一辈子了,再多给,只是惯坏了他!”
方姨娘只好把话收住不提,林海见她不敢说话,反过来又问道:“张靖又病了?”
方姨娘立刻道:“病的都起不来了,这回饭也不肯吃,我想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老爷物色了这么久,可物色了什么人没有?”
林海听了这话,长叹一声道:“我何尝不想提她物色个好人?可是薛蟠倒像是开了窍似的,一天天只是守在咱们家门口,看见媒人就去拉扯苦求,那几个婆子看他颜色好,家事多,反过来倒劝我把靖儿嫁给他了——肯定是他妹妹和他说了什么,他才这么做的,不然照他的性子,只会一股脑儿上门来抢人。”说起宝钗,眉头便皱得更紧了,方姨娘没看见,还在那道:“要我说,薛家哥儿人长得标致,家里也好,他母亲也不是个刚强的人,也算不得差了。”
林海愤愤道:“他母亲不是个刚强的人,所以家里一点规矩也立不起来了!一个儿子,偏偏养得不知世事,一味的只是痴傻憨游,一个女儿,反倒养得心机深沉,专一只惦记别人家的女婿!别人出了京,都还要千里迢迢地跟过去,腆着脸住在人家府里,这样的人家,你还说不算差?”
方姨娘一怔,道:“薛家姐儿不是说回金陵了?”
林海冷笑道:“对外说是回金陵,其实去的是苏州!如今正在那小子府里住着呢,还叫那小子奉为上宾了。”
方姨娘尤自道:“我看薛家姐儿是个实心人,对我们姐儿也是极好的,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吧?”
林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方姨娘见他不肯,又不言语了。林海自己在书房里踱了一会,才又抬头道:“你叫人拿我的帖子去太医院看看,若王太医在,那自然最好,若他不在,别人又请不动,便请那里的人推荐一位名医,到府里来替靖儿诊治,你得空时,也多开导开导她,别叫她一天到晚的闷在房里,越发的丢不开那姓薛的了。”
方姨娘答应一声,站着看林海没别的吩咐,才忧心忡忡地走了。
一路回房,张靖早已等在门口,见了她便急急问道:“姨娘,林伯父怎么说?”
方姨娘看见张靖整个人已经瘦脱了形,两眼却亮晶晶满怀期盼地看着自己,心里一叹,摇摇头。
张靖的眼神就黯淡下去,低着头道:“他…还是嫌弃薛大哥么?薛大哥自打进了学就一直用功得很,就算资质差些,熟能生巧,以后一定也会有出息的。”
方姨娘道:“他不是嫌弃薛家哥儿,是嫌弃薛家的家教。”
张靖闻言猛然抬头道:“薛家是紫薇舍人之后,家里也是书香继世,家教怎么不好了?别的不说,你看薛大姐姐那般端庄识礼,就知道薛伯母的为人了。”她久在深闺,林海不欲她知道外面那些腌臜龌蹉,不许人往里头传一句话,因此竟还不知关于宝钗的种种传闻。
方姨娘见她一脸懵懂,踟蹰半晌,才屏退左右,招手叫她道:“你是个实诚孩子,不知道外头人心险恶,薛家姐儿她…她看着好,其实立心不正,难免要走邪道,你不要轻易被她骗了。”
张靖愕然道:“宝姐姐她怎么心怀奸诈了?”
方姨娘实在不想拿这些事同未出嫁的女儿家说嘴,然而不说似又说服不了张靖,反复思量,才道:“薛家姐儿…她和我们姑爷有些不清不楚的,先是借故住在贾府,现在又一路追到苏州去了。”
张靖豁然起身,喜道:“宝姐姐也去了苏州?”
方姨娘见她模样,越发叹道:“傻孩子,你怎么还不明白?她是那样寡廉鲜耻的人,她母亲教出这样的女儿,家风可知,再说就算她母亲、哥哥都是好的,她这样心机手段,又是大龄不嫁的,你嫁到她家里,难免要吃她的亏,你懂么?”
张靖这才明白林海的顾虑所在,脸色煞白,讷讷道:“姨娘,宝姐姐她…事情不是这样的。”
方姨娘见她还不肯信,也懒怠多说,吩咐丫鬟们将她送回房去,一面又打发人照林海的吩咐去请太医。
这头还没着落,前面林海的小厮又来传话道:“老爷说要请亲家老爷吃饭,让姨娘吩咐厨房置办些清淡的酒菜,老爷还说,让姨娘准备十万两银票,预备着要用。”
方姨娘听见这样大数字,吓了一跳,倒也不加细问,只道:“我知道了,你回老爷,说小花园里桂花开了一些,我叫厨房蒸一尾鲥鱼,再烫一壶酒,他们两个刚好在亭子里赏花饮酒。”
那小厮束手听了,一一记住,过去回话不提。
今年京中似格外炎热,且又闷沉,虽已是早秋,天气却比夏天还更难熬。白日街上,行人稀少,官吏丁民,非是必须,绝不出门。
街上尚且如此,大理寺监中就更不消说了。男犯们还可乍着胆子,坦胸露乳,聊以解暑,女犯们却只好苦苦捱押,热不堪言。
今次新来的人犯大多是富贵出身,就越发地受不住这暑热了,看监的东婆子才当值两日,已经亲眼看见三个在狱中中暑的,她见这三人都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难免动了几分恻隐之心,那三人中一个丹凤眼看出她的心思,忙不迭地就凑上来说好话,几句话说得东婆子心花怒放,索性开了牢门,把这几人挪到靠外头风凉一些的隔间去了。
谁知新来的典狱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见新收押了官家女眷,正是要好生磋磨她们以便收受贿赂的时候,见这东婆子先把人犯挪开了,少不了将她臭骂一顿,反而把那三人与从前就关在狱里的一干老犯挪到一起去了。
那几个关押已久的老婆子疯疯癫癫,全不能以常理揣测,这三个人一进去,就有一个牙都掉光了的老婆子冲过去,抓着三人里最年轻的那个龇牙咧嘴地笑。
那人尖叫一声,“来人”“救命”喊个不住,外头看守的仆妇们却只是无动于衷,还是她身旁一个凤眼娥眉的女人站出来,一把推开那疯婆子,顷刻间又被另外几个老婆子给扭住,那几个疯婆子几人对那女人一个,立时就占了上风,那女人被扭打不过,大声道:“你们快来呀!不过是几个疯婆子,咱们三个年轻力壮的一齐上,难道还怕了她们不成?”一面说,一面已经又挨了几下,那年轻的女人迟疑着看身边的人,身边那贵妇打扮的人却瑟缩在一旁,一步也不敢过去,年轻女人就也站着不动了,不忍看见堂姐被打,还伸手捂住了眼睛。
凤姐见一个嫂子、一个堂妹都这么不争气,简直气得要吐血,然而此刻懊悔也已经晚了,她已经被人按在地上,挨了几下拳脚以后,忽然不知哪一个领头,又扒起她的衣裳来。
凤姐勉强抵挡几下,反倒惹来更多拳脚,求饶的话在口边转来转去,就是说不出来,稍一迟疑间,外衣已经被人剥去,她乘着一人不备,钻了出来,赶紧冲着外头道:“我们家还没定罪,未必就在这里关一辈子了,你…你不要欺人太甚,不然等我父亲放出去,你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罢!”
那典狱见她还说大话,嗤笑一声,道:“管你父亲是谁,进了牢门,就是我管,交十两银子,放你去隔壁,不然,哼哼。”
凤姐大怒,指着她道:“你敢!”话未说完,后头疯婆子们又饿狼扑羊一般把她扑到,凤姐吓得魂飞魄散,又叫她妹妹道:“你是死人么?就看人家这样对我?”
谁知她得意时候固然人人趋奉,落难之时,却是个个只顾自保,连这向来要好的堂妹,也只是站在墙角,不敢向她多看一眼的。
凤姐眼见嫡亲家人都靠不住,自己帮忙出头,反而遭此大辱,又气又急之下,竟当真吐出一口鲜血来,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