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身上无势、手中无钱,从前那帮朋友多半已经疏远,家中下人也瞧他不起,在书房胡乱住下,越发苦闷之外,倒把那些游乐的心思全都淡了,渐渐的想起从前凤姐的好来。又因见宝玉有了出息,二房稍稍恢复了从前那些亲朋往来,方深知勤学向上的好处,只恨自己从前耽于享乐,蹉跎至今,一事无成,如今想要悔改,却已是求告无门。自己闷闷过了几日,耐不得火气,丫鬟小厮惧于夏金桂,也不敢和他来往,正在门前踟蹰不定,不知是否回屋时候,忽然一个男仆悄悄过来喊:“二爷。”
贾琏定睛一看,见是从前他一个长随名唤旺儿的,又惊又喜,笑道:“你如今在哪?”原来旺儿因娶了凤姐的陪房丫头,被夏金桂当做眼中钉,早早赶出去,他是惯会见风使舵的,连忙又转头来奉承夏金桂,谋了个门子的缺,这日他媳妇从前要好的一个婆子来串门,与他说了些话,说得他心动了,就偷空来寻贾琏,主仆厮见,各自说了近况,贾琏听说现今门上早不同当初人来人往的盛况,门子从当日的肥缺变作苦差,自有一番唏嘘。
那旺儿心中有事,略说几句,勾得贾琏又对夏金桂生出几分火气来,就趁着这股火气道:“论起来不该我们做奴才的说话,但是我们这位新奶奶做事实在也太过分了些,我们这些人,再怎样也是二爷的旧人,便是要打发,也不该打发得这样干净,如今二爷出入都没个人手,叫我们都看不下去了,何况外头那些人?”
贾琏叹道:“如今这世道,什么天理纲常,都不及有钱的实在,她手里有钱,连老爷都对她另眼相待,但凡我稍不顺了她意,隔日便闹到老爷那去,轻则申斥,重则打骂,连个好日子都不让人过,哪还管的上什么伺候的人手呢?”
旺儿笑道:“叫我说,从前我们凤二奶奶那样霸道的官家小姐,外头的事还不是要靠着二爷来管?如今这位就是再横,难道能比那位还厉害?她家里再是怎样大的产业,靠她一个,毕竟也立不住,到头来还是要靠二爷。”
贾琏给他说得心一动,眯着眼道:“不要瞎说。”又打发他道:“你还该回你的门上去,出来这样久,叫人看见,到时候差事都没有你的。”
旺儿跟他多年,知道他早已心动,也不多说,自己笑嘻嘻回去了。
贾琏想了一会,又满脸笑容地回屋,夏金桂见他回来,正是没好气的时候,叉着腰阴阳怪气地道:“我看你在书房待着,还以为你终于懂得上进,也要发奋一回,挣个诰命给我穿穿呢,怎么这么几日就回来了?”
贾琏笑道:“我这年纪,你再叫我读书,不是说笑么?我倒想寻摸个正经营生,好歹有个进项,大家舒舒服服的,也尽够了。”
夏金桂冷笑道:“寻摸个营生,然后管我要钱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告诉你,你休想!”
贾琏就凑到她跟前,满脸堆笑道:“你可想错了,我倒不是要管你要钱。”
夏金桂挑眉道:“不是要钱,那是什么?”
贾琏道:“我见你算账,这几月的生意越来越少了是不是?官家的生意就是这样,没个人在外奔忙打点,那些老情面不好维持,生意就渐渐丢了,所以你们皇商家里,倒比我们家还要重男丁。”
夏金桂柳眉倒竖,怒道:“你是嘲讽我没个兄弟么?”
贾琏忙道:“你没兄弟,还有我啊,人说女婿如半子,我既娶了你,自然也算是半个夏家人,你家的生意,我不关心,谁来关心?”
夏金桂疑他要谋自家营生,并不答话,贾琏倒也不急在一时,好言好语地说了一会,搂着夏金桂便即安置。
他是火气正旺的时候,又是花丛老手,哄得夏金桂辗转一夜,到底缓了脸色。贾琏又一连几日守在她身旁,伏低做小,百般劝说,说得夏金桂到底心软,便同她母亲说过,叫贾琏到她家里管起事来——账目进项,却依旧是从前的掌柜们管着,不许贾琏碰上一丝半点,贾琏也不介意,勤勤恳恳,早出晚归,正经当个营生做起来。
原来薛蟠自从知道张靖是女子之后,一门心思只是要娶她,谁知林海只是不许,将张靖拘束在家,两下不得相见,薛蟠只得向宝钗讨主意,宝钗托问黛玉,黛玉再去问了方姨娘,才知道林海嫌弃薛蟠愚笨,配不上张靖。
宝钗思量所谓愚笨,不外是觉得薛蟠不能以科举出身,日后没个前途罢了。设若薛蟠能得个官身,以她家人口简单、家事丰厚,林海自也无可挑剔。然而以薛蟠之资质,科举之事,终究渺茫,倒不如选纳一贡,勉强也能入了林海的眼,因此托了凤姐——宝钗探得凤姐将平儿放良之事,又见平儿在物色清幽屋舍,猜度其心,越性将手上一处三进的宅子,连仆从人手一并送予平儿——这宅子地处城东,既紧邻皇城,往来便给,又非达官富贵聚居,毫不起眼,正是平儿所寻觅的地方,平儿向凤姐一说,凤姐既喜宝钗知情识趣,又是自家亲戚,往来越发密切,因此宝钗凡有所托,无不应承。
宝钗也正好借她的势力,挑拨了贾琏,又托她替迎春、探春留心合适的人家。
凤姐听平儿回来说了宝钗的意思,不免嗤笑道:“她也管得太宽了,人家家的姑娘,她担什么心?”
平儿道:“宝姑娘是明白人,得意时候,能伸手帮人一把就帮人一把,也费不了多大的事,结个善缘,岂不是好?”
她自打住出去,虽一二日必然要回来,也常同凤姐做那指尖消乏的勾当,凤姐却总怕她在外见了花花世界,把自己这深闺妇人倒丢在耳后了,因此时时敲打,此刻见她说宝钗明白,少不得冷哼一声道:“她是明白人,你跟了她去,别跟我。”
平儿又好气又好笑道:“莫名其妙的,怎么又吃起这醋来了?”
凤姐尤自冷笑道:“她宝钗一个大姑娘家,赖在别人家里,一住就是这样久,这样厚的脸皮你不说她,反而夸得她人间少有,把我倒说得像是那刻薄恶毒的怨妇一样。我可算知道了,你从前说的那些个话,都是假的,什么心里只有我一个,都是骗人!在你眼里,人人都好,就我不好。”
平儿跺脚道:“我的祖宗,你这又是从哪学的新法子,非要逼死我才是么?我素日待你如何,你自己难道看不见?在我眼里人人都是草芥,独你是朵鲜花,你自己还不知道么?”
凤姐道:“你又不和我说,我怎么知道?”把脚一翘,歪在那里坐着,恨得平儿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好道:“那我现在说了,你可知道了?”
凤姐从头上拿下个银耳挖,一边掏耳朵一边道:“我没听见,不算。”
平儿见她这会子又撒起娇来了,接过她手里的耳挖,替她掏过,把耳挖收起,贴着她耳朵道:“我眼里心里只有王熙凤王大姑娘一个,我这样说,你可听见了么?”
凤姐道:“你把我当粪土污泥一般,也是只有我一个,把我当鲜花,也是只有我一个,究竟你口里说出了话,心里怎样想的,我也看不见。”
平儿搂着她道:“我都这样说了,你还不信我,看来我只能使出看家的本事了。”
凤姐斜睨她道:“你有哪样本事我不知道?”不防平儿倏然一下将她推倒,贴着她脖颈亲了又亲,笑嘻嘻道:“新学的本事,你自然不知。”手口并用,轻轻巧巧就叫凤姐长了见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