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再见黛玉,是在秋爽斋中,黛玉倒还算精神,还作着新妇打扮,一身上下都是艳红的颜色——不是从前小姑娘时候那般活泼俏丽的红色衣裙,而是满带着侯府富贵气势的大家宗妇妆扮,朱红正色配着满头珠翠,端的是艳光四射,神采照人。
黛玉早便知道宝钗今日要进贾府,却故意不在正堂待着,带着紫鹃四处闲逛,她虽是新嫁,却是熟人,走门串户,十分方便,与妯娌姐妹们说了一会子话,掐着时间,算着探春那里将要开席招待宝钗,方招招摇摇走过去,一进门,便见宝钗穿着一身湖蓝色轻薄裙衫,立在那里同探春几个说话。
黛玉忽然就眼睛一热,立住定了定神,才含笑开口道:“我来迟了,宝姐姐恕罪。”
宝钗面上虽与探春说话,心内却时刻留神门口,莺儿亦站在门外替她张望,远远见到黛玉,就先轻咳一声,宝钗立时抬头,入目却先只见到紫鹃——王夫人本来想叫紫鹃留在府中,待黛玉嫁进来了,再拨过去,贾母却虑及林家人口不丰,索性将紫鹃家里一房全拨给黛玉,再陪送进来,因此紫鹃倒算是黛玉的陪房了——紫鹃之后,方见黛玉伫立在外,四目相对,宝钗的眼睛便也是一红,怕叫人看出来,马上扯起嘴角笑道:“林妹妹来了,如今我们可该叫你宝二奶奶了。”
黛玉笑道:“什么奶奶不奶奶的,自家姐妹,难道还要分个你我么?”径直入内,探春等皆起身相迎,让她坐在主座,探春、宝钗各坐一侧相陪。
两人既要避嫌,席上倒不大说话,只是彼此之间偶尔拿眼一睃,瞥见对方面容,便觉之前无限相思,都已值得。
席上备酒,酒过三巡,探春便说要行令。宝钗一心只是想与黛玉厮见,含含糊糊道:“我有些不胜了,想先回去坐一坐。”
要与诸人告辞,众人因她才进来,便不强求,只随意又劝几杯酒,各自散了。宝钗从侧门出去,站在那花径里散了一会,其时花草正妍,各自争芳,宝钗却无心看景,只踮着脚不住往那头看,一见紫鹃的影子,便从枝头上摘下一朵花,揉成一团,向那头一扔,紫鹃转头一看,见了宝钗,便是一喜,又对那一头招手,黛玉便做贼似的从那头一探、一看,提着裙子飞快地过来,一头扎进宝钗怀中。
宝钗不防她竟如此主动,吓得缩着手,试探着地唤道:“黛儿?”听到怀中人儿低低的啜泣之声,又急忙拍着她的背不住抚慰,又半是调笑地道:“这是怎么了?一见面就哭,倒像是不想见我似的。”
黛玉嘟囔着说了句什么,宝钗没听清,两手微微将她推起一点,略略屈膝,耳朵附在她嘴边道:“什么?”
黛玉就抽抽搭搭道:“我并不是不想见你。”
宝钗以手指勾去她脸上的泪,抚着她的肩膀笑道:“不是不想见我,那是什么?我怎么不明白呢?”
黛玉带着泪横她一眼,虽未回答,那眉眼中缠绵情意,却早已不言自明,宝钗知道黛玉断不肯先说思念的话,得此一句,已是破天荒了,因含笑凑在黛玉耳边说:“我可想你得紧。”
黛玉方破涕为笑,轻轻道:“我也想你。”媚眼横波,竟带出几分新嫁娘的风情来,宝钗被这眼神一看,那心儿就扑通扑通地迅速跳起来,紧紧搂住黛玉,恨不能将她与自己压成一个人才好。
黛玉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眼泪不住地流,嘴角却犹自带笑,也抱紧宝钗,两人相拥好一会才分开,各自叙话,又问她:“立规矩可累么?”
黛玉道:“老太太心疼我,不叫我在那里伺候,太太也不大叫我,倒是清闲。”想起一事,眼光渐渐转向脚下,看着自己两脚尖合在一处,又各自分开,方踟蹰道:“有件事要说与你知道——这几个晚上都是袭人值夜,我同宝玉睡在一张床上,不过我们什么也没有做,你放心。”
宝钗笑道:“我信你,你不必这么急着说与我听。”
黛玉道:“那日太太悄悄向婆子们要元帕,幸喜你事先和我说过,我叫宝玉戳了几滴血在上面,不知是不是多了。”
宝钗道:“不多,不多,若激烈时,许多也出得。”
黛玉拿眼把她一扫,心内微觉不悦,宝钗还未察觉,只拉着她手细细叙述离情,又叫紫鹃看着,两个到那屋檐下对着你侬我侬一番,惹得黛玉两颊红扑扑地热起来,才恋恋不舍地分开,黛玉向外,宝钗向内,各自走了几步,又都一回头,黛玉轻声道:“老太太前儿高兴,多喝了几杯酒,现下不大自在呢,我去老太太那待一会,晚饭时候找你。”
宝钗一笑道:“我等你。”说完这话,还不就走,黛玉却也还不肯回头,只是看她,宝钗催道:“你快去罢,晚上早点来就是。”
黛玉嗯了一声,还流连不去,宝钗见状,一跺脚,自己飞快地走得远了,再住脚回头,黛玉已经到前面去了,宝钗方太息一声,无精打采地回了蘅芜苑。
苑中一切如常,只是摆设又换了一些,较之宝钗所设,越加质朴,宝钗知道贾府入不敷出,秀眉微蹙,思量着待会见了黛玉,要提醒她多长个心眼,别用嫁妆填补这些亏空,转念一想,自己又不缺钱财,日后养着黛玉也够了,没得和她说了这些,叫她于诸般烦忧之外,再添一心事,因此就放下不提。
然而宝钗从午后等到傍晚,至傍晚又等到人定,还不见黛玉回来,打发人去问,只说是老太太忽然有些不好。
宝钗讶然道:“其他姑娘们也都去了么?”
报信的道:“都去了。”
宝钗微感不祥,将自己的丫头通通打发出去探听消息,这一晚园中并未落锁,宝钗在堂屋中坐立不安,直等到三更时分,才听前院倏然喧闹起来,片刻之后,莺儿同贾府的几个婆子慌慌张张过来,报道:“老太太去了。”
宝钗虽已猜到端由,仍不免一颤,急忙问道:“黛玉呢?”贾母于诸孙中唯与黛玉、宝玉亲厚,黛玉待这外祖母也是依恋,这会儿只怕已经要哭成泪人了吧,又想起丧事最是磨人,黛玉这身子骨,恐怕熬得艰难,心中难免焦急,出口的话里也带着急促。
莺儿知她心意,忙回道:“这会儿已经去跪灵了,宝二奶奶…咳,林姑娘晚上没用东西,我想厨房这会儿未必顾得上她,咱们这倒有几盒现成的点心,不如姑娘袖上几个,给林姑娘稍稍垫一垫。”
宝钗听说,一径叫人快去带的南点拿来,选了几个扎实软糯的装了,匆匆到了前头,少不得也洒几滴眼泪,感伤贾母之逝,又趁人不备,挨到黛玉身边,扯扯她的袖子。
黛玉早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见宝钗过来,不觉就要往她身上一靠,宝钗慌忙拉住她,顺手将装着点心的油纸包塞进她袖子里,对她使个眼色,黛玉立时明白她的意思,哭得越发厉害,脸色发白、嘴唇发紫,软软地就往宝钗身上倒,吓得宝钗一把抱住她,同紫鹃两个把她给扶到边上,丫鬟婆子们忙不迭地灌水打扇掐人中,才见黛玉悠悠醒转,眼还未睁,泪水已经如连珠般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