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自与黛玉分别,相思难抑,满腔幽情诗性,皆付纸笔,每日落笔成篇,黛玉在家虽忙,心内也幽愁百转,如那等景物寓情、诗歌寄情之事,不能悉载。
虽然两人之间传信不易,宝钗却也时刻打发人往林家附近去看着,黛玉也同她一般的心思,常常叫紫鹃袖了自己的词句早早回家,在家门附近转悠,若两人的丫头恰巧在外见了,便如得了活龙一般,你递一绢,我传一笺,如此交通,倒也未断了往来。
宝钗既喜能与黛玉互相应和,然而诗词之类,毕竟伤情,难免劝黛玉几句,黛玉知她心意,也婉转应答,又时时拿外事相问,务求她有别事挂心,或可少解离愁别绪。
如今薛林二府内的首要大事,便是薛蟠、宝玉的考试,宝钗知道薛蟠考试无望,日日只打发人盯着榜单,要看宝玉。
谁知那一日放榜,忽听外面一片锣鼓声响,外面闹哄哄一片,有家人喜气洋洋进来,道:“报喜的来了,咱们大爷中了廪生!”
宝钗还没回过神,那报喜的已经在外只顾嚷嚷要赏钱,她便打发人拿钱出去,心内纳罕,进去寻薛姨妈,早有丫鬟婆子将薛姨妈拥出来,个个都在说:“太太大喜!”
薛姨妈喜极而泣,双手合十,不住道:“这下可好了,我儿总算是出息了!”又搭着香菱的手道:“以后你也有福享了!”
香菱只是抿嘴而笑。
宝钗道:“我哥哥呢?”
左右的婆子道:“大早就出去了,说是与张公子喝酒。”
宝钗蹙眉问道:“哪位张公子?”
香菱道:“我知道,是林妹妹府上那位张靖张大爷。”
宝钗的眉头便拧紧了,催着家里人去寻薛蟠,满府的人一下午也没见薛蟠的影子,倒是晚上他自己回来了,一入内就问:“我妹妹睡了么?”
门口婆子见他面色惊惶,不似往常,忙道:“才见莺儿打水,许是在洗漱。”
薛蟠就慌慌张张跑到宝钗门口,冒冒失失地冲进去,正巧宝钗在里头解衣裳,被他一惊,满面胀红,喝道:“哥哥做什么?”
薛蟠连忙退出去,在门口伸着脖子道:“我有要紧事与你说,你快把衣裳穿上。”
宝钗听他声音都变了,忙草草披了件外衣,打发莺儿出来,又请薛蟠进去,问:“是考试的事?”
薛蟠一跌足道:“正是!张靖写了我的名字,中了廪生,这…这是舞弊啊。”
宝钗忙嘘了一声,向窗外一看,见莺儿、青雀两个分别站在外面,方扯着薛蟠道:“我的亲哥哥,你小点儿声,把事情都和我说一遍,这事是张靖今儿告诉你的?”
薛蟠点头道:“他今儿一早就把我叫出去,神神秘秘的,我还以为他要带我去逛楼,咳,酒楼呢,谁知却是去告诉我今年的题目,还有他写的文章。他逼我将这篇背熟,我当时不知,以为他要教我写文章,就背了,谁知背完以后他才告诉我,说他考试时候写的是我的名字。”
宝钗见他脸都吓白了,赶紧拿手巾替他擦了擦汗,道:“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么一出?”
薛蟠道:“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我吓坏了,就一路跑回来了,也没见他。”
宝钗道:“莫慌,莫慌,哥哥,你来京里,那些同去考学的人都认识么?”
薛蟠道:“我和阿靖都是从扬州过来的,来了就只顾读书,与他们并没什么来往,但是京里那些旧人我都认识,就是…就是从前一起吃过饭的那些。”
宝钗道:“张靖除了让你背文章,还说过什么没有?”
薛蟠道:“他还说他那日穿的和我是一样的衣裳,里头裹了几件,下面靴子也是厚底的,看着与我高矮胖瘦差不离,他拿着我的学籍进去,我们是林姑父托了门路转来的学籍,那门吏见是官籍,并不严查,他又一直低着头,且那日考试的人又多,应该不会有人认出来,叫我放心。”
宝钗道:“这么说来,他是谋划已久了?”
薛蟠急得道:“管他谋划不谋划的,这事现在可要怎么办?天子脚下,营私舞弊,这…这…这要查出来,只怕连林姑父都要带累!”
宝钗决然道:“所以不能让人查出来。你去请张靖过来。”
薛蟠大惊道:“现在去请他?这这这…都这个时候了…”
宝钗瞪他一眼,道:“哥哥从前那么不管不顾的,现在怎么胆子倒这么小了?”
薛蟠跺着脚转了一圈道:“那是我从前不懂事,现在我懂了,你怎么倒胆子打起来了呢?”
宝钗也急了,一掐他道:“这事要败露,最轻也是流放,你还不快去请他来,还在这里磨蹭做什么?”
薛蟠还道:“现在都是晚上了,你叫个男人过来我们家,成什么样子?”
宝钗把眼一瞪,道:“你不叫人,我就叫莺儿出去找他。”
薛蟠无法,只得派小厮“去看看你张家大爷睡下没?若没睡,请他来我这一趟,说我有要紧的话同他说”。
那小厮一溜烟跑出去,又一溜烟跑回来,满面带笑道:“可巧张大爷也正要出门呢,小的就顺道请他来了。”
说话间张靖已经踏进门来,头戴方巾,天已经渐渐暖了,他却还穿着几层夹衫,外着轻袍,腰系缓带,足踏皂色厚底小朝靴,打扮下来,当真有几分像是薛蟠的模样。
薛蟠脸色苍白,一头是汗,张靖身为始作俑者,却是气定神闲,轻移脚步,对宝钗弯腰一揖,唤道:“宝姐姐。”
宝钗并不与他厮见,劈头便道:“此事除了你和你的小厮方儿,还有谁知道?你如何做的这事,都一一和我们说来。”
张靖微笑道:“宝姐姐莫急,容我先喝杯水。”
宝钗就叫人看茶看座,再叫人在外守着,张靖还笑问:“宝姐姐夜会外男,就一点儿也不顾忌自己的闺誉么?”
宝钗被他的眼光看得不自在,扭头道:“我自然顾忌,所以你最好长话短说。”
张靖只是笑,他本生的斯文秀气,这一笑越显得丰姿秀容,薛蟠呆呆看他一眼,道:“阿靖,你别只管笑,快和我妹妹说呀。”
张靖就张口道:“考试之前,我已经借口说要温习功课,同薛大哥挪到外书房,三更时分我就起身出门,说想早些去考场看看,又同林府的人说薛大哥夜里睡不安稳,叫他们都撤开,我的小厮方儿和薛大哥的小厮秀儿会守着薛大哥,到了点自然叫他,他们信了,到了时间,方儿打发秀儿先去打点笔墨纸砚,假装去叫薛大哥,其实同我合力把他挪到外头马车上,送到我在外租的房子里。我去考试,方儿去和秀儿说薛大哥先走了,再回我的宅子照看。薛大哥睡到中午才醒,那房子与林府格局差不多,他一时慌乱,且又急着去考场,竟没留意,方儿引他在考场外看了一圈,逗他出去避风头,再后来的事,你大约都知道了。”
宝钗道:“你就不怕那些同年发现?”
张靖道:“京都首善之地,考秀才的人较外面多了不知多少,且大多都是家底殷实、呼奴唤婢之人,我又打扮成这样,谁认得出谁?”
宝钗故意道:“你就不怕你们往常有交往的人认出你们来?”
张靖嗤笑道:“薛大哥素日说你多聪明,我看也未必,我和薛大哥自从来了京中,何曾出门一步?况且这秀才考试与乡试又不同,秀才全是本省、本地之人来考,我们原籍金陵,与这些人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被认出来?再说那日人人都一心只顾着考试,只要高矮胖瘦与学籍上说的不差,谁有空关心我长得怎样?”
宝钗被他一笑,并不动气,眯着眼又问:“你有这样学问,为什么不自己考学,偏要让给我哥哥?”
张靖微微一笑,看薛蟠一眼,道:“我冒着这样险替他考试,自然是有所求。”
宝钗心生不祥,不知不觉从椅子上站起来,盯着他道:“你求什么?”
张靖笑着将头巾摘掉,拔除发髻,一头秀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张靖一手将散乱的发丝拨到后面,轻轻笑道:“我要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