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在家待了几日,算着黛玉的生日到了,特地叫人备了几分表礼,将自己亲手做的一双鞋子夹在里面叫人送给黛玉——那两只鞋子头上的两只鸯鸟乍看之下一模一样,细看却看见一只丰腴些,脖子里有一圈金项圈似的线,一只瘦削些,额上羽毛皱起,像是蹙眉一般。
黛玉收到东西,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那送东西的是莺儿,比别个不同,还传话道:“我们姑娘说,林姑娘可有用旧了不要的衣裳,拿一些给她,她在那里看着,只当是见了姑娘一般。”
黛玉听这一言,顿时又红了眼圈,起身向内,不多时拿出一个新的荷包,上面整整齐齐绣着两朵莲花,虽非并蒂,却分明是并蒂莲的模样。
黛玉便将这荷包与几件贴身旧衣包好叫莺儿带了,且对她道:“前些时候她生日,送的荷包没做完,这个是我重新做的,时间仓促,做的不大好,叫她不要嫌弃。”
莺儿笑道:“林姑娘这话说得怪,你送的东西,我们姑娘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弃?”
黛玉嗔道:“你不知道,她外面看着不计较,其实内里最是挑剔的,我这针脚糙了些,还不知她暗地里要怎么说我呢!”说完一句,又自己一叹,大没意思地坐回去了。
莺儿见她如此,便也只好早早地回去复命,添油加醋地把黛玉的思念之情说了一遍,满以为宝钗当为此欢欣鼓舞,谁知宝钗把荷包拿在手里一看,就大不高兴道:“她已经议了亲,开始学规矩了,白日里没有时间,一定是晚上熬夜做的,我一不在,她就又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了!”自己在那里气了一回,连晚饭也没用,晚上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唬得莺儿、青雀两个劝道:“姑娘才说了林姑娘,自己正当做个表率,不然下回林姑娘听说,也要同姑娘似的辗转不宁了。”
宝钗瞪眼道:“你们不说,她从哪里知道?”
青雀吐吐舌头道:“紫鹃也没说林姑娘熬夜的事,姑娘还不是知道了?可见有缘分的人之间乃是有感应的,姑娘夜里不睡,林姑娘一定有法子感应得到,她那性子姑娘又不是不知道,平常日子里吃饭睡觉还要姑娘去三催四催的,若知道姑娘这样,只怕吃得更少,更要整夜整夜的熬呢。”
宝钗听了,就勉强用了几口粥,静静躺在床上,终究是到天明才沉沉睡去,睡梦中只是想着黛玉,又担心宝玉不中,不多时就又醒来,勉强处理了几样事务,前头报说薛蟠回来了。
宝钗就打起精神到前面去见薛蟠,却见薛蟠愁眉苦脸的,见了宝钗就道:“妹妹,我又不中了。”
宝钗安慰他道:“这才第二次,还早呢,哥哥不要心急,慢慢考,总有中的时候的。再说现在才考完,中与不中,还未可知。”
薛蟠急道:“我这回不可能中的——我,我都没去考!”
宝钗惊道:“没去考?”
薛蟠胀红着脸道:“前儿有些拉肚子,找个郎中给我开了什么鸟药,结果一觉睡到开考以后,还是张靖的小厮方儿来叫才起的。我又不敢告诉林姑父,悄悄从角门出来,在外厮混了这几日,等放榜了才回来的。”
宝钗跌足道:“我的糊涂哥哥,本以为你从此可改好了,怎么到头来还是这么个三不着两的呢?没去考倒也罢了,你又瞒着林姑父做什么?”
薛蟠嗫嚅道:“林姑父近日身子不大好,我怕他生气,林妹妹要嫁人了,他府里一通忙乱,还肯抽时间来指点我的功课,结果我却没去考…我,我对不起他——这事我连妈也没说,你也不要告诉她,到时候放了榜,只说没中就完了,我再去和林姑父告个罪,下回,下回我一定好好用功!”
宝钗见他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只好叹道:“罢了罢了,我先替你瞒着吧。不过这也奇怪,考试这样的大事,怎么张靖也不叫你一声?他不叫你,林府上那么些家仆,竟是一个都没发现么?”
薛蟠道:“许是都忙着林妹妹的婚事,没空理会这头吧。林姑父一心要将此事办得风光,免得林妹妹以后没个兄弟倚仗,叫人看轻了去,如今正和方姨娘商量着要把家里的产业都买了地,当做嫁妆陪出去呢。”
宝钗道:“我还是觉得有些蹊跷,哥哥,你叫那张靖过来,就说请他来家玩,让他来小住几日,那小厮方儿你也叫过来,我有话问他。”
薛蟠惊道:“你觉得是阿靖动了手脚?不可能,我和他是极要好的…”
宝钗瞪他一眼,嗔道:“我几时说怀疑他了?我不过叫方儿来白问几句,你这么急作什么?”
薛蟠讪讪道:“我还当你怀疑阿靖呢,他是个好孩子,人长得好,心肠也好,断不会做这种事的。”
宝钗因他从前颇有几个契兄契弟,不免动了疑心道:“如今士林忌讳南风,哥哥你莫要犯糊涂。再说菱姐姐还在家等着呢,你回来了,连面也不和她见一下,光顾着想你那什么阿靖做什么?”
薛蟠跺脚道:“在你心里,你哥哥我就是这样不长进的下流东西么?我同阿靖不过是同窗之谊,并无任何牵扯的,你不用担心。”
宝钗道:“最好没有。”因薛蟠几日都在外面,梳洗不及,便打发丫鬟们送他去香菱那里洗漱,又叫过门上细问一遍,听见人人都以为薛蟠是从考场回来的,方回了屋子,将自己所知几处涨得多的地段都写在信中,又将近日所打探的买卖行价也一一写明,叮嘱莺儿“快送去给你林姑娘,不要耽搁”。
莺儿见她与黛玉往来如此之频,不过一笑,迅速去了。
黛玉得了宝钗的信,便如此这般向林海一说,只道自己是同宝钗学了那看地、看货的工夫看来的,林海虽不大赞同她学那商贾之事,到底也细看了一遍,见许多地方正是当朝拟建行宫、造别馆之地,眉心一跳,问黛玉道:“这真是你自己寻摸出来的?”
黛玉点点头,林海便长叹一声,道:“你若是个男儿,我们林家便真正是后继有人了。”一时间竟有些后悔将黛玉嫁出去,而非招个赘婿上门了,只是婚约已定,且宝玉模样人品也还可看,便自己唏嘘几句,意兴阑珊地打发黛玉出去。
黛玉见林海如此,知道必是宝钗说的都中了,心下欢喜,回来又趁夜写一长信,她是待嫁的女儿,嬷嬷们管教甚严,她不大好明目张胆地叫紫鹃一趟趟往薛家送信,便又托了王嬷嬷,假作是闺阁姐妹出嫁前心内忐忑,叫王嬷嬷把信送出去了。
凤姐自贾琏休妻之后,直入鱼儿入海,鸟儿投林,面上装了几天悲戚,暗地里少不了同平儿庆贺几回,待执掌家务之后,那点子面上悲戚也全都不见,每日吆五喝六,威风八面,又教人放出风去,寻王仁办事的人都慢慢转到凤姐这里,凤姐从中谋划,自己囊中渐丰,心情越发的好起来。
平儿趁着她高兴,逗得她将那不可对人言之事又做了几次,凤姐食髓知味,渐渐的夜里竟完全离不开平儿来了,且床笫之间又比从前放开,那一日白日里无人,只她主仆两个在算王仁那头的账目,不知说起什么,凤姐就赶着平儿叫“角姑娘”,平儿见她高兴,也只管拿话臊她,两个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觉说到一块去,腿挨着腿,肩擦着肩,手又握在一处,正是情热之时,忽然门外丰儿道:“薛大姑娘派人来下帖子,说请姑娘去那里赏花。”
凤姐就一下闪开了,扬声道:“说是什么时候?还有哪些人也去?”
丰儿道:“在五日之后,只有我们府里几位姑娘。”
凤姐隔着窗子回道:“你就回她说我一定到的,劳她费心。”
情思既断,便失了兴致,又继续看账,算了半晌没听到平儿的动静,抬头一看,只见平儿耷拉着脑袋站着,整个人都蔫蔫的,凤姐微觉怪异,冷着脸问道:“怎么,不叫你伺候我,你倒不高兴了?”
平儿道:“我没有不高兴,只是怕姑娘憋着不舒服。”
凤姐啐道:“分明是你自己心里想那事儿,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了?”
平儿恳切地道:“我一贯只以姑娘的意思为先的,姑娘又不是不知。再说了,我伺候姑娘,那只是姑娘舒坦,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凤姐听了倒也觉得有理,口内还道:“我瞧你就是对我心怀不轨。”见平儿脸上红红的,马上要跪下来赌咒发誓,抬手拦住她道:“罢了,料你也不敢有别的心思,快来算账,晚上咱们再好好说这伺候不伺候的事。”
平儿抿嘴一笑,又重新振作,快手快脚地替凤姐打起算盘来。